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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人杰壮志遥生辉

“玄龄敢问殿下,此生是甘心作一藩王终老呢,还是有经营四方、凌驾八表之志?”

这句话问出来后,很长时间内,承乾宫书房里只有微风吹动纸页的悉崒声。乌檀黑漆螺钿书案边竖立的镂腹铜炉鹤嘴中吐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龙脑香烟雾,随风飘化,和案上笔墨、累累书籍散发出的气息混合,高大轩敞的室内就溢满了淡雅素洁的“书香”——这也是秦王妃长孙氏入京后才新有的景象……

“此话怎讲?”

李世民质问的口气,比预想中要平淡温和很多。低着头不与他正面对视的房玄龄心下稍安,但仍未抬眼,话题也转偏了:

“王府兵曹参军杜如晦,殿下可记得此人?”

李世民想了一下,记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英爽男子模样,好象是平长安后才投效到他帐下的,引见时略略交谈几句,觉得此人机敏果断、反应极快,印象很不错,当即委署官职留在了自己身边,但此后也没再特加留意……

“是京兆杜陵的杜克明?”李世民提点杜如晦的籍贯和表字,“不错,我记得他。怎么?”

“眼下府属外迁的虽然多,但都不足为虑,唯有这位杜克明,聪明精干,临机果断,仍是王佐之才,”房玄龄意味深长地微笑,细长眼眸透过睫毛凝视面前这年轻的皇子,“如若殿下只想作一守藩亲王,那就罢了;如果要经营四方,就非此人不可——请殿下示下。”

室内再度沉默,李世民别开眼去,一时不答话,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弄摩挲书案上一方白玉猎豹镇纸。

这玉豹长身后躬,两耳下压,前腿撑地,后肢绷紧,尾巴夹卷,正是要扑向猎物一触即发的瞬间姿态,身上块块肌肉饱满凸出,雕琢得栩栩如生。它本是隋宫珍宝,放置在皇帝的御书案上,日前李世民入觐父亲时,见这镇纸玉质温润无疵,镂刻精绝,忍不住拿起来玩赏,李渊在旁边看到,笑话一阵“小孩子就是喜欢打猎贪玩”,也就赏了儿子叫他顺手牵走了……

又想到父亲已经登基加元服,自己请安仍然习惯性地叫出“爹爹”,刚刚愣一下想着是不是该改口叫“父皇”了,父亲已经大笑说“算了算了,你们叫惯了,爹也听惯了,又没外人,一家子关起门来做皇帝有什么意思,你们在外面给我好好做事,比嘴上叫什么要紧得多……”

大哥可是早就规规矩矩的改了口,也没见父亲说什么……难怪三姐成天戏谑“爹爹就是偏心”了……

如果不偏心,何必在立皇储前特意又骗又哄又补偿地安慰次子呢?自古立嫡以长,那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啊……

其实,爹爹真正想立为皇太子的,是我吧——十九岁的青年在心底对自己低语。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带在身边疼着宠着,很自然地认为兄弟当中自己才是最出色的,也是最受父母器重关爱的,至少,什么好东西都该有自己一份才对,但是“储位”这种东西,却偏偏没办法分割均沾……

如果大哥不是“幸运地”比我大了那么八九岁……李世民忍不住地想,除了年龄,我哪一样比不上他?大哥很好,当然当然,谁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什么错来,只是,我比他“更好”……

既然没办法改变兄弟行序,那就只能改变立储规矩了,不是吗?除了“立长”,不是还有另外的说法,叫做“立功”“立贤”?

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吧……兄弟中独独让自己来执掌兵权征战建功,甚至,加元服典礼上为自己安排的“太尉”一职,让自己亲手为父亲戴上那顶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冠冕,轻拍自己脸颊的温暖潮热的手,疼爱而鼓励的眼神,太极宫陛下那壮丽城阙无限江山……

“要不是玄龄公进言,我几乎错失了此人,”李世民眼望窗外的春日黄昏,语调淡然,仿佛只是在随口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即刻表奏朝廷,将杜如晦留在府中就是。”

暗中长出一口气,房玄龄躬身称是,说几句“殿下一心招揽才俊,诚社稷之福也”之类的话,窗外有人禀报,送了一封书表进来。李世民看罢,轻蔑地笑一笑,随手往案上一撂,很不当回事的模样。

“看来不是什么急重要务了?”房玄龄觑着他的脸色问。

“是要务,但没什么急重的,”李世民笑着告诉他,“上次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望风而逃的西秦薛家,又来找死了!”

唐武德元年六月十日,距李渊称帝建唐不过二十天,李世民受封“秦王”三天之后,占据陇西的秦帝薛举率数万兵马东进,攻打泾州,算是给大唐皇帝李渊的登基贺礼。泾州郡守一边据城守抗,一边飞书报知长安,唐帝李渊即命次子李世民为行军元帅,调集左近八州总管兵马,令他统军前去迎战。

时值暮春初夏之际,绿柳浓荫,繁花似锦,皇宫中不耐热的仕女们早早地换上轻薄衣裙,五颜六色的绕臂披帛在朱柱白墙间来往飘动,仿佛融融春意也随着她们登堂入室无处不在了。受封为“平阳公主”的李渊嫡女慕兰这天进了二弟李世民夫妇居住的承乾宫,她是常客,也不必郑重通报,径入正殿,在寝室外隔着窗帷看到屋内人影成双,不禁停步笑道:

“呀,我来得不巧了!早知道二弟在家,我就回去了……”

李世民夫妇均起身相迎,听她语带调谑,李世民不甘示弱地回嘴:

“三姐是想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挑拨?那好,我可以回避——我去找三姐夫,依样回敬……”

“他马上要跟你出征了,到时候你有多少坏话说不得?”李慕兰横了弟弟一眼,又笑,“我是以为,你肯定在外面召集属下,商议御敌方略呢!我是大闲人一个,找无瑕妹子来说说话……”

姐弟姑嫂三人谈笑间进了室内,李慕兰和长孙无瑕挨着身坐在一张素漆长榻上,李世民坐了她们对面的茵褥矮床,待献过茶,才道:

“御敌方略有什么好商议的?薛家有勇无谋,地狭民穷,除了马军精锐些,其余兵将根本不是对手。上次我是顾虑长安初定,立足未稳,不敢追得太深,白白放过了一鼓作气生擒薛举的机会,现下还在后悔呢!薛举这老贼此次自投罗网主动上门,那是正合我意,他们家的大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见弟弟说得自信满满,李慕兰柳眉微蹙:

“二弟可别轻敌。陇右自古是朝廷养马之地,骑兵剽悍天下无双,薛家的薛仁果、翟长孙、宗罗睺等人都是当世猛将。上次你一战击溃他们,其实是有点沾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便宜,这次他们重整旗鼓,伪帝薛举带兵亲征,情势可跟上次大不一样了。”

“依三娘子之见,我军该当如何御敌?”李世民笑问。

李慕兰没多想,应声答道:

“自称为‘西凉王’的李轨目前占据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地盘是在薛举背后,跟我家正是个前后夹击薛家的情势。如果能请爹爹派一能干使者,绕道去见李轨,和他结盟灭薛,让他趁薛举和我家纠缠时从背后出兵,直攻其老巢天水(今甘肃省天水市),则薛家灭亡指日可待,这是其一;其二,薛举的长子薛仁果,已经被立为皇太子的那一个,虽说勇猛无敌,但听说他生性极为贪婪残忍,当年打下天水城之后,把城里所有富人都抓来,倒吊在房梁上,用醋灌他们的鼻孔,逼他们交出家中金宝,如有不从,薛仁果就用火把他慢慢烤熟,一块块割下肉来给手下军士吃……”

长孙无瑕听得恶心,以手扼喉暗暗干呕。李家姐弟谁也没留意,李慕兰继续道:

“薛仁果待手下文武大臣也是暴虐寡恩,人人离心,据说连他父亲薛举都曾经当面告诫他:‘你的才略足以经办大事,可是如此苛虐,最后一定会覆亡我的国家。’敌之憾就是我之幸,没有理由不利用,如果我们能派些说客潜入西秦,挑拨文臣武将和薛家父子,或许可让他们不战自败;其三,西秦骑兵是精锐之师,冲锋时勇不可挡,但养马耗费也大,秦陇又远不如关中富庶,所以他们利在速战,而我方利在久战……”

说到这里,李慕兰一扬睫毛,这才发现对面的弟弟似听非听的,便即住口,幽然片刻,苦笑道:

“我又在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了……”

李世民一怔,笑道:

“三姐说哪里话,我在听啊,只是刚刚……有些头痛罢了。”

李慕兰微惊,探身过去,伸手触抚二弟额头,果然觉得有些热,但还不到发烧的地步。缩手回来询问:

“传太医了没有?”

“又没病,传什么太医?”李世民漫不经心,“天热了,老闷在屋子里自然身上也热,等出征以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是哪门子歪理?”当姐姐的又好气又好笑,“二弟你别胡闹,你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平时几年也不闹一场病,一旦病起来就是天昏地暗山呼海啸——还记得你六岁那年,也是这时节感染了时疫,几天几夜昏迷不醒,吓得爹娘到处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全家鸡犬不宁,后来好容易活了过来,爹爹高兴得心花怒放,那时他老人家正从郑州刺史调任回京,一路走一路造佛供养还愿,在荥阳代海寺造了尊弥勒像,又到鄠县草堂寺造了石像碑……说起来,我在鄠县募兵时还到草堂寺去过,爹爹造的碑还好好的供在那里,寺里的老和尚把当时情形记得清清楚楚,没口子称赞爹爹慷慨大方、佛缘深厚……”

长孙无瑕听得笑弯了腰。她从来不知道这回事,笑过后便问:

“三姐,当时他病愈后,医生嘱咐了什么没有?”

“嗯……这个……”李慕兰侧头思索,“那年我也才十一岁,好多事都记不清了……就想起来看病的那个大夫好象是说我们李家人都怕湿热,嘱咐把家宅修在高爽的地方,爹爹还为此一度打算搬家呢……对了,瑕妹,你到底有没有传太医过来逼着他看看?”

长孙无瑕瞥向丈夫,叹息:

“他这拗性子,三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怎么劝都不听,我也只好叫太医院开了方子,熬些防暑汤给他喝罢了……”

“你们两个婆婆妈妈的有完没完?”李世民很不耐烦地打断二女,“好端端的,老咒我得病干什么——三姐,姐夫那批死士杀手训练得如何了?”

他明摆着硬转话题,两个女人却也拿他没法。李慕兰白了任性弟弟一眼,仍是回答:

“听说已有小成。我是没插手,不过嗣业(柴绍之弟)几乎日夜跟那些孩子泡在一起操练他们,都很少回家。绍郎此次随你出征,也会挑两个本事不错的带上,当斥候或卫士都好,对他们也是实战历练机会。”

李世民点头记下。三人又谈笑半晌,已到掌灯时分,李慕兰谢绝了留饭邀请,告辞出宫,回到柴氏祖宅——父亲李渊新赐她的“公主府”还在营缮当中,她和丈夫柴绍在家里住惯了,也并不着急搬进去。

隔天就到了李世民大军出征日。唐承隋制,大将出师时要行“告社庙”之礼,李慕兰按捺不下好奇心,女扮男装换了一身宫使长衫,混杂在给使群中来到位于皇城西南角的“太社”。

一进皇城西门顺义门,就见矛槊如林,旌旗遮天,两列皇宫勋卫身着明光铠,手执青龙白兽幢肃立街道两边。行军元帅秦王李世民则率此次一同出征的属下刘文静、殷开山、刘弘基等人,候在“太社”门内,静等代皇帝告庙授符的钦使到来。

李慕兰跟在一众宫侍身后,也进太社门内站定,偷眼打量弟弟,见他头戴玄铁凤翼兜鍪,两肩护铠稍稍向外探出琢成兽爪形,明光铠胸前两片护镜打磨得洁净光亮,愈显肩宽胸阔,十九岁的年纪,身高已经超过旁边大多数成年男子了,轮廓鲜明的脸庞上神色平静,一身色调沉暗的元帅戎装也消解去了不少年轻稚气,手按长剑在人群前一立,颇具渊停岳峙的俊伟风仪。

在他身后,刘文静等人也都顶盔带甲侍立着,八个统兵总管站成一排——李慕兰眉头微皱,暗暗审视这些从关中不同地区调来的将军,见他们服饰杂乱、形容也不甚整齐,有的还在人群后交头接耳……说到底是国家刚刚草创,制度选人均不完善,八总管统帅的兵力虽然为数众多,但未经整合,只能寄希望于领兵元帅边行军边调教了。

这不但是李世民受封为王之后的第一次领兵出征,也是大唐开国第一战。皇帝李渊特遣右仆射裴寂持节告庙,乘皇帝辂车缓缓而来,入太社后杀“豭肫(公猪)”以血涂衅战鼓,号角声中祭祀完毕,又将象征军权的斧钺授给行军元帅李世民,说一通“苟利社稷,将军裁之”之类的誓约,才算大功告成。

李世民领受了斧钺兵符,置于战车之上,登车向持节代表皇帝的裴寂躬身为礼,左手一挥,战车辚辚驶向门外,一面以四彩边纹装饰的白色大旗在车上徐徐升起,旗上竖绣的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鲜红如血:

“大唐秦王!”

军旗飞扬,太社外静候的将士们齐声呐喊,天地宫阙为之震撼。

李慕兰脸现微笑,心中也是激动不已。尽管之前有些担忧顾虑,但她与朝廷上下官员将士同样相信此役必胜——李渊调集的八总管兵力已超过来犯的西秦军,大唐社稷初定,正是人心振奋咸思建功立业之际,统兵元帅李世民虽然年轻,出道以来却是百战百胜从无败绩,何况半年之前他还刚刚把薛家号称“万人敌”的太子薛仁果打得大败溃逃……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没有打输的道理嘛!

“裴相好威风啊,”正在心动神驰时,李慕兰忽听人群前响起一个男子冷冷的声音,“文静一时眼花,还真以为是天子亲至了呢。”

这语调口气中蕴含的刻毒讽刺让在场人都悚然一惊,李慕兰举头望去,见是行军长史刘文静,跟在李世民战车后出门,经过裴寂身边时,抛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根本都不给裴寂作答的时间,害得这位皇帝钦使立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尴尬无比。

李慕兰怔了好一阵子回不过味儿来——这算是哪一出?

对于太原起兵中与李世民并列的另两大功臣,裴寂和刘文静,她之前都不认识,无所谓亲疏,只是听丈夫说过,裴寂与父亲李渊交情亲厚无比,刘文静则是二弟世民的挚友,而且文才武略上佳,北连突厥南擒屈突,要论实际功劳,实在裴寂之上。开国酬庸,刘文静被封为三省长官之一的“纳言”,裴寂只是尚书省副长官“右仆射”,但唐承隋制,右仆射是“从二品”,纳言是“正三品”,裴寂倒还比刘文静高着半个品级,再加上李渊又命他“知政事”总揽朝政,裴寂的实权远远大过刘文静。

这还不算完,在*时,李渊对裴寂更是好得无与伦比,赏赐他的服饰器具无法估量,还命尚书奉御每天把自己的“御膳”原样做一份赐给裴寂,上朝必拉着他同坐一席,回宫则引裴寂入卧内,谈起话来,只叫他“裴监”而不称名。慕兰记得有一天丈夫柴绍散朝回家后,笑着对她说起当日朝会上的趣事:皇帝又拉着裴寂坐到了一起,刚谈了没几句,站在阶下、脸色极其难看的刘文静就出列奏事:

“昔王导有言:‘若太阳俯同万物,使群生何以仰照!’今陛下方践大位,虽礼尊下士,贵贱失常,非处久之道!”

话虽然是劝谏皇帝李渊的,刘文静一双红眼却只盯着皇帝身边坐立不安的裴寂。李渊也为之愕然,用严子陵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榻的典故应付过去了,虽然没因此加罪给谁,心下估计是老大没趣——李慕兰当日听了这故事后,一笑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刘文静还真是不依不饶啊!

两大重臣之间敌对如此,不是国家之福啊……

此后一段时间内,这隐隐忧虑一直缠绕在慕兰心头,几次面见父亲请安时想说起这事,话到了嘴边,她总是忆起除夕家宴上那一幕,鼻腔一酸便忍了回去,努力做好不预外务的“妇德表率”。再者,刘文静随军出征,裴寂留守京师,这两人不再见面,朝堂上已是安生多了,慕兰再提此话倒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

何况这段时间皇帝李渊也很忙——忙着择选良家女子入宫。

已经被唐朝廷谥为“炀帝”的杨广在位时长年带着六宫在外游逛,西京宫禁中本来空虚,李家入京后又放出了一批年长老丑的宫女,偌大皇宫中更显冷清寥落。裴寂等一心关爱着皇帝的大臣就上奏,请择选良家妇女以充宫掖,“上应天道下履周礼”——周礼可是规定天子至少应有八十一御妻,现今皇帝李渊只有姬妾十数人,实在少得令人发指啊!

在大臣们义正词严的呼声中,李渊从谏如流,立即下令内侍省落实照办,于是内外咸呼万岁英明。皇太子李建成对父亲的诏旨尤其重视,亲自领衔操办此事,而身为慈父的李渊也照例不肯亏待儿子,第一批女子采选上来后,就挑了一部分赏到东宫……

旁观着这场热闹的平阳公主李慕兰,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淡淡苦笑。丈夫走了,二弟走了,想找人谈谈心事,她只能习惯性地入宫向西转——到承乾宫,去叨扰二弟妇长孙无瑕。

时入七月,天气热得越发不堪,室内窗子全都打开,仍然透不进什么凉意。倒是承乾宫后院几株参天古木碧荫森森遮阳蔽日,坐在院中赏樱亭里,看着树上樱桃红艳藏娇,檐下甘棠垂阴,微风吹过遍身清芬,还算是湿热的太极宫里一处避暑佳地。

“三姐,有没有高墌前线的消息?”

这是李世民出征后,长孙无瑕每见李慕兰必问的头一句话。她知道丈夫率军西进到高墌一带后,与薛举的西秦军正面相遇,双方已经胶着对峙了二十多天。她虽然悬心,却无从打探战况,而李慕兰虽也不再参与军政,毕竟有过征战经历,朝廷吏员中还有许多曾在她手下做事,消息比秦王妃灵通得多。

李慕兰摇头,挽着她手臂在后院树下踱步,道:

“西线战事没什么新消息,东边关外倒是出了大事——李密向东都朝廷投诚称臣了!”

“哦?”长孙无瑕扬扬秀眉,很是吃惊,“李密不是已经攻打洛阳一年多了吗?怎么说降就降了?”

“还不是因为那个杀了杨广的宇文化及,”李慕兰解释,“他立了杨家一个傀儡做皇帝,自己霸占了皇后六宫和天子玺册仪仗,本来在江都乐不思蜀,结果随驾的关陇子弟精兵们都要回乡,忠于杨广的沈光等一批义士还借机发难,差一点就杀了宇文化及给杨广报仇,只可惜功败垂成……但是这下子宇文化及也不敢在江都多呆了,整顿御林军要回关中。他从江都回陕,李密的瓦寨军正挡在中间,两方势必有一场大战。李密思前想后,不能两头同时开战,只好先向洛阳的皇泰主杨侗求和,集中兵力对付了宇文化及再说。”

长孙无瑕点头。她知道杨广被杀后,在西京主政的李渊是废了傀儡杨侑自己当皇帝,在东都洛阳的隋臣们则奉杨广之孙杨侗登基为帝,称为“皇泰主”。想想还是没完全明白,又问:

“东都那边跟李密打了那么久,李密说投降,他们就接受?为什么不跟宇文化及前后夹击,先把瓦岗这股草寇消灭掉再说别的?”

“瑕妹,你的打算怎么跟那杂胡王世充一样!”李慕兰大笑,“东都的皇泰主杨侗是因为吃了‘名份’的亏,宇文化及是他的杀祖大仇,他说什么也不能跟弑君叛逆联手,再说,那小孩才十二三岁,大概觉得只要不打仗,怎么都好,所以听了身边近臣的主意,给李密封官赐爵,一心要招降他。可是据我看,这一招未必能成,因为目前洛阳的兵权可以说全掌握在那王世充手里,王世充和李密是死对头,断不会容忍他进洛阳的!”

长孙无瑕被她笑得脸红,自己也抿嘴微笑道:

“我懂得什么,只是二郎曾经说过,很爱重李密手下那几员瓦岗寨大将,还说他们是明珠暗投,如果能想法子招到我大唐这边就好了……所以我才盼着李密早一点垮掉,算是怀着趁火打劫心思呢!”

两个女子笑了一阵,走进赏樱亭坐下,含英带几个宫女献上薄荷茶来。李慕兰拿起来啜一口,品味片刻,接着方才的话题道:

“要是这样,你可以放心,李密的日子不长了——听说他已经带瓦寨军,东去童山与宇文化及接战。哼,宇文化及虽然庸劣如猪,可他所率的数万关陇子弟是吃素的?也好,无论谁胜谁败,两方都必将元气大伤,只可惜……恐怕这个便宜,会让近水楼台的洛阳王世充他们先拣去了。”

见她定定地出神,眉心微蹙,眸中波光流转,思虑军政要务时的表情竟和二弟世民一模一样,长孙无瑕不禁暗笑,道:

“三姐,你思虑如此周详,何不向父皇或者大哥进言,让他们有所准备?”

李慕兰恍然惊醒,瞥弟媳一眼,微微苦笑:

“我被禁参政,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爹爹和大哥他们……都很忙……”

说到这里,才想起今天来访的主题——也是上次来就想说、却因“某人”在场而不好启齿的话。

左右一望,见除含英外的宫婢们都已退下,平阳公主执起秦王妃的手,放低了声音:

“瑕妹,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你不要见怪。”

“三姐干什么这么客气?”长孙无瑕既惊且笑,“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慕兰摇摇头,笑意一现即敛:

“是别人托我一件事,我觉得为难,要请你帮忙……前朝隋帝杨广在长安宫中遗下了一个女儿,封号是归善公主的,你知道这个人吗?”

长孙无瑕摇首,神色也戒慎起来。

“难怪,我原先也根本不认识她,”李慕兰一笑,“是杨家禅位之前,她在宫里找上了我,我才知道有这么个表妹的。那小姑娘十五六岁年纪,看着还比较懂事……”

把那晚归善公主杨映求见她的缘由一长一短说了,慕兰又道:

“也真难为她,脸红得就要把脸皮涨破出血了,她还是咬着牙说出来——有一天她在宫里见到了二弟,被他为人风采倾倒,回去后茶饭不思,想了几天几夜,最后决定来求我,自己提婚,求嫁给我二弟。”

抬眼看看二弟媳,长孙无瑕白净的俏脸平静如水,眼神清澈无波。

“当然,我立刻告诉她,我二弟已经结缡,而且夫妇和美燕婉情深,”慕兰安慰地拍拍她纤手,“那小姑娘脸色一下子白了,但好象她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并不吃惊,接口就说——她愿意做妾做婢,只求能终身侍奉在二公子夫妇身边……”

长孙无瑕一直安静地听着,至此才吐出一口气,喃喃道:

“真难为她了……”

“怎么?”李慕兰观察着她的脸色。

“真难为她了,”长孙无瑕摇头,鬓边青玉步摇碰撞出小小的丁当声,“金枝玉叶,天潢贵胄,竟然肯纡尊降贵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她一定对二郎眷恋至深吧……”

“眷恋不眷恋,我不知道,”李慕兰笑道,“我只觉得那小姑娘很聪明也很会看人,知道自己这亡国妾妇命如草木,认准了二弟是根还不错的稻草,就死死扑上来不肯松手……就因为她聪明,我才觉得把她带到你这里来,应该不会弄出什么麻烦事……”

目光如溪水般倾了开去,李家三公主仰望透下丝丝缕缕金光的参天碧荫,叹息声在一株株树干间缭绕:

“我曾经以为,我家是不同的……我以为爹爹对娘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我以为兄弟姐妹手足友爱同等相待,我以为我家的夫妇都伉俪偕好夫唱妇随……我以为我家的男人是跟外面不同的,我以为我家的女人是可以自由生息的,可是……”

较小而纤弱的玉手,脱出了一直握着它的那只,反过来安慰地双手扶住强健有力的女性的臂膀。十六岁的秦王妃轻抚姑姐,柔声低语:

“三姐,我明白的……我早就想过这件事,也在宫里物色了几个才貌不错的女子,准备教她们去服侍二郎……杨家公主的事,只要爹爹和二郎无异议,我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你是为我好,我都明白……”

李慕兰微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揉搓,看这对清秀的还带着少女纯真的眼眸,在自己的泪光中渐渐模糊:

“你这样对他,将来要吃苦的……他不会明白……他不是肯花心思猜度女人的男人……他是被宠惯了的孩子,别人对他好是理所当然……你不会说,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泪光中的唇线弯起,释放出一抹凄然而坚定的微笑。长孙无瑕向前倾身,埋进姐姐温暖的怀抱里,不肯再抬头。

阳光透过树梢洒落青砖地的万千光点,随着时光微逝而斗转星移,风吹木叶的簌簌声和飞鸟振翅低啾中,忽然响起了今夏第一声长长的蝉鸣,来得特别晚,却也特别响亮充足。不知是从哪重宫院里飘来了木槿花的香气,还夹杂着茉莉圆熟俗重的味道。远远的似有女子笑声,听不真切,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想到后宫那海池碧波中千百株红白相映的荷花,争先恐后探出清涟来向阳邀宠争芳斗艳。就连清风隔墙送来的水汽,也似带上了脂粉的气息……

外院有高头履踏在青砖上的脚步声,慌忙急促地一路向着内庭而来。长孙无瑕直起身子,李慕兰已经认出跑进来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女,叫着名字喝住她:

“雍容!出了什么事?”

这侍女个头稍矮,圆脸蛋上满是汗珠,立住身子一个大喘气,双手抚腰,好容易才说得出话来:

“三公主……王妃……大事不好了……”

又一个大喘气,再开口时,石破天惊:

“秦王打了大败仗!听说损兵折将死伤惨重,正往长安溃退呢!”

李慕兰和长孙无瑕双双起立,惊骇相顾。

(第一卷初稿完)

2006-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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