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路上用了三天，终于到了。
我奔向汩罗江边，只听江上船只来往如梭，岸上人潮涌动。一打听，才知是他们正在打捞三闾大夫的尸体。已经找了两天了，没有任何痕迹。有个老人叹，唉，这么久没找到，估计身体早被水下的鱼虾吃掉了。有妇人建议，今天是端午节，家家包了棕子，我们把棕子喂给江里的鱼吃吧，它们吃饱了，就不会啄食三闾大夫了。立马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大家纷纷跑回家中，一时间棕投如雨，整个汩罗江，有如泪花飞溅。我再也看不下去，直觉心碎，我疯了一般，也不管别人异样眼光，纵身跳出入江中，极力往纵深处游去。
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把这汩罗江翻过来，我也要找到他，把他救活。
在水深处不停的游，不停的找，碧绿的水草在我身边尽情的舒展着自已的腰肢缠绕着我，我哭着一条一条把它们解开，哭道，你们不要拦我，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
试问这世上，谁能像我一样爱得这么深这么苦？
它们慢慢松开，放我过去，碧绿的颜色在暗处积淀，静静的，仿佛在为我伤悲。
找啊找，左转右转，找遍很多地方，又还是没有找到。身边的水在身边莫名的泛起涟漪和气泡，屈原屈原，你可曾看到了，你出来见我啊，那些气泡不是别的，是我的泪水啊，你怎忍心看我如此伤悲如此难过。
头顶上有一只只龙船划过，隐隐听到击鼓摇旗呐喊的声音，看着水面的阳光暗下去，整个水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然后又重新光亮，在水底寻了三天后，我终于累了，身体慢慢的下沉，睡倒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周围有小鱼游来游去。我望着它们，我问它们，你们看到屈原大夫了没有，他到底在哪啊，你告诉我。
可是它们却一下子跑开，有的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我怒了，掌劈水线，我说，你们说不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山鬼？你们敢吃了他，我就让整条汩罗江的生灵都死绝，你们别想活。
说着说着眼泪肆虐而出。终于有一条石斑说话了，三闾大夫，已经被江面的渔夫找到了，我们不知道是他的。
听说被找到，便再也顾不得了，冲出水面，没有细想石斑的后半句话。
从水面冲出来，江岸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我匆匆上岸来，急急往大夫的住处走去。
走近去，发现果然围了许多人，我慢慢的走近，听见人说，唉，还是发现得晚了，被鱼虾吃掉了半边脑袋。唉，可惜大夫这么好的人，竟然没有得一个全尸。
又有一个渔夫说，大夫死的那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了啊。他站在江边，问我有什么消息没有。我刚从外地回来，我知道他是想知道哪方面消息。我就告诉了他，郢都被秦国攻破了，楚国灭了。他一听，立马脸色都变了。我当时真傻，明明知道他那么爱国，我怎么能告诉他实话呢，或者我告诉了他实话，我就应该时时刻刻陪着他的，这样他就不至于怀着石头沉江了。我对不起大夫，对不起大家。
听着听着，我的泪又下来了，我挤开众人，慢慢走了近去，很多人认得我，都说道，大家让让，灵儿回来了。
我再有没有力气责怪任何人。我知道这是命，谁也没有办法。
我看到了屈原的尸身，我慢慢走过去，看着他清瘦的模样已经不见，全身被江水泡得浮肿，脸上的痛苦神色也已经消失，他终于解脱了，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比活着更幸福。从投江到现在已经七天，我纵是山鬼。纵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救活他。
我走近，才发现他整个后脑都没有了，被鱼虾吃了。有村里的长老上来跟我说话，灵儿，我们大家想了想，决定大家在方圆百里的人家进行集资，为大夫打半边金脑袋，这是大伙的一点心意。
我点头，说道，谢谢大家了，还有烦长老张罗。
夜深了，人渐渐散尽，最后又只剩下我和他。
我没有时间悲伤，我给他再重新洗了澡，换了衣服，又跑到大山里，采来消浮肿的药草，替他消去浮肿。
我知道他生前极爱美丽和干净，又怎可让他如此狼狈而去。
到了天明，又想起他生前最爱奇花异草，便又跑到山谷里，把那些杜若，菌桂，江离，辟芷，木兰，宿莽，申椒，蕙芷，留夷，揭车，全部采到他身边来，为他做一个花的冢。
全部采光，这些花本来是为他种的，而今他人都不在了，这些花还有什么用？
二天后，金脑袋终于打出来了，我亲手替他安放好，然后和着众人把他葬在了大山脚下。从此再不离分，他可以天天陪着我了。
又害怕盗贼窥视着那半边金脑袋，我一夜之间为他起了十二座坟茔。大小高低一样，座座有如山丘。挖得十指鲜血淋漓，也不管不顾了，相反的，手指间的疼痛，反倒让我的心好受了许多，我天天探视，谁要是敢动，晚上动工，一夜最多挖开一座，第二天即会被我发现，我决不轻饶。这是我想出的保护他的办法。
许多天过去，心仿佛麻木，不敢回忆往事，怕自已会疯会死掉，我慢慢地打扫他的房间，替他收拾旧物，一如他生前模样，替他收拾到书房，为他整理竹简时，一卷竹简落下来，我弯腰拾起，打开一看，竟然是《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廕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到这时眼泪才下来，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原来他都是知道的，还记得刚相识，我为他唱山鬼之歌，只知前面一句，他答应为我续写，他真的为我写了，而且写得那么好。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公子，你离开我走了，可是你叫我怎么忘得了你。
我是不死的山鬼啊，这接下来的万千岁月你叫我怎么过？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送给灵儿，灵儿忘了我，好好活着。顷襄王二十一年五月初四。”刚好是他死的前一天，楚国都灭了，都还在用着楚国的年号记年。原来他早盟死意，写这个是留给我，跟我告别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