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盆里燃着的香花烛燃尽了,熏笼中的香气也渐渐淡去。
天将明未明的时分,婉儿突然张开眼。
身围的摆设华丽、精美又不失大气,这些东西一部分是自己原来就有的,一部分是皇帝和皇后赏赐的,还有就是原宁王府的东西——事实上她身处的这栋高台两层楼和大片的庭院就是原宁王府的大半个前殿。还有就是密室里无数箱金子钱币……事实上她几乎用不到自己的钱。
不,其实不用那样早醒,她已经不需要上朝堂了,不需要了……心中有一块地方是空的,没有东西可以填塞。
宽广的房间里没有侍女陪夜。她的新“府邸”中人手不多,只有三个近身太监和两名粗使女,当然还有厨师马夫仆从洒扫……她的新居虽然是在宫外,但四周有三面是禁卫军官士兵的驻地,剩下一面就是她敞开的大门,大门出去向左转弯就是官员们入朝所走的御道:所有的举动都在皇家范围内。
从房间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巍峨的玄武门。也许,宁王就是每日看着那门,才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住进那里边去吧?
房间里光线最好的地方放了一台有些老旧的织机——看见那台织机,可以时时提醒自己的出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起起伏伏间,似乎只有织机的吱嘎声没有变过。
推开锦被,套上线履,婉儿只披了件素色缎子的外袍,就着铜盆中的水洗漱一番。
楼下突然响起对话,还有急促的脚步。
“殿下,大人还没起身!”
“不会,婉儿一定起了!”
清朗的声音、轻快的脚步,想也知道是哪个家伙大早的就跑来混早饭吃。
“请霍王进来,再吩咐厨房快上早点。”婉儿大声道。
雕花房门立刻被从外面左右分开,“婉儿,我要吃胡饼和梅花粉糕,再来一碟羊肉毕罗,嗯,还有加羊奶的茶。”
“遵命,殿下。”不知如何对付无赖的使女赶紧跑去弄吃的去了。
霍王根本不必谦让,一屁股做在婉儿平日里左的胡椅上,随后有趣地看着她梳理长发。“婉儿,你这件袍子我怎么没见过,是你刚织的吗?”
“纬线算错,有些花纹中断了,就只能在家走动时穿。”
“还是很漂亮!”霍王拽住她的袍子,她只好依他的意思坐在他身旁边——印象中,她极少有不依他的时候。
“殿下,皇上还是不同意出兵?”
“对,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打这一仗胜负难测不提,蜀中一带大旱、朝廷拿不出打仗的钱粮是真的。”
“确实没那么多,”不是她喜欢插手政事,而是几个月前还每天、每天得听这些内容,想忘记都难。“除非能像骠骑将军霍去病那样,几千飞骑直捣龙廷。”
“连皇姐那样的智勇双全的大将也做不到。何况我……”霍王抑郁地将头放在婉儿的肩窝里,“其实北大营已经不是当年的北大营了,能真正在草原上打胜仗的骑兵不超过六万,镇守安西和安北分去两万多,我手里能调的只有两万。若非我是皇姐最疼的小弟,那些将军根本不听我的命令。”
婉儿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这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了,宽肩厚背,硬要向她撒娇确实有些不合时宜……“长公主不到二十就打下原*的大片土地,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给关内的移民耕种,是不是?那时,公主麾下应当只有五千重甲骑兵和一万轻骑兵。”
“那五千重甲骑兵是大姐亲自训练了三年的精兵,如今再也找不到那样横扫西域的军队了。”
“你就不能训练?”
这是婉儿第一回没有用尊敬的称呼来叫霍王。不过后者完全没在意她的称呼,而且被她讲的意思震住。
“我来?!”他跳起来,在房间里团团转,全然无视使女们重新打扮好以后、花枝招展地送来的早点。“让我想想哪些人能用……嗯……”
“要不要让皇后安排一下?”婉儿挥退使女后提议,毕竟皇后在军中的旧同袍和人脉非常可观。
“娘娘并不放心让我去。”
霍王突然站住,目视前方。婉儿顺着他看的方向往去——是巍峨挺立的灰色宫城墙。
真是!以后不能让他直接来这个房间!
“那你岳家那些没事干、整天想来中原抢劫一番的骑兵们,应该对西娄的舞娘和黄金有兴趣。”
霍王盯着婉儿看了好一会,看得她开始发怵。这少年从未用这样的眼光看她……
“婉儿,我现在明白为何你必须离开宫廷了。”
婉儿挑眉却不搭话,只优雅地掀开白瓷杯的盖子——这批贡瓷的图案还是她亲自挑选的。其中有太多、太多的缘故,多到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弄清楚。
“你不是皇后却做了皇后的事情。”
婉儿脸色略沉,“殿下,饼和茶已可以入口了。”
***
霍王没有对她说任何计划,只是在她宽敞得惊人的书房中写了几封信笺。
而她在旁边看书卷。
书房里的书并不多,一排排的架子都放着金玉饰物。宁王想必没有将这里当成读书的地方,不过婉儿的喜好和他正好相反。还有,放卷轴的居然只是个陶罐!
“对了,婉儿,”霍王上好封蜡后开始小心地盖印记,“明天我送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她很好奇。他平时送东西都不打招呼、直接是几个匣子和一封短笺。
“一个人。”
“人?微臣这里不缺奴仆。”
“哈哈,婉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他送来的“礼物”居然是李维。
令婉儿吃惊的是这个少年在极短的时间内成长为青年,气质也从美貌典雅转为沉稳斯文。
“在下拜见高大人。去年之事,多亏大人相救,李维却苦无时机答谢。如今霍王殿下给了在下这个机会,在下愿为大人效车夫仆从之劳。”
婉儿掩唇笑了一会。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很动听,书法也是越来越纯熟,就是变得有些古板。“李维,坐。”
“多谢大人!”
“其实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只是被逐出皇城的局外人——你不必反驳,宫里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因此你也不用效鞍前马后的力气,我家隔壁有的是士兵可以用,倒是在举仕考试里得个第一、去朝堂效命君王是真。”
“大人!”李维抬起脸来。那是一种和霍王完全不同的英俊,如月光、如美玉。
“我家不便留客。你先住霍王府上,有什么困难……嗯,”婉儿环视书房兼待客厅一眼,真的没什么可以送他的。“你缺钱买书吗?”
李维一愣,“在下——”
“我知道你没有父母、亲族可以倚靠。霍王殿下对你不错,可他常年在边关,底下人的势利总是免不了的。你能穿了这身衣服、乘着牛车出现在我家,想必已经花费他不少钱了。”
“大人实在是体恤!”李维没话可反驳。事实上他已经到了愿意用一切尊严来换取生存的地步。
“不需要谢。若非你冒死闯宫,宁王的事情不会那样快就解决,而我呢——”婉儿翠袖四处挥指,“这些东西还轮不到我来享用。”
“大人为了朝政做了那么多事,自然应当得到和男子一样的名位财富,这本就是天经地义……在下一直听闻大人的才名,因此可以想象这座书房最不得大人意的便是书了。”
“聪明。那就请帮我把这栋空荡荡的俗气高楼弄成文馆,如何?这样我能过得舒服,你也可与文人雅士们多加来往。”她开始喜欢这个青年的体贴和细心了。
李维站起来,躬身一礼,“多谢大人提携!”
***
暮春时节,天气忽冷忽热,不过午后的风还是非常惬意的。步出楼门、下得台阶,宽大的外袍飘飞不已,广袖上绣的蝴蝶像是活的那样翩翩舞动。
左转是梅、桃林,右边则是水池花圃。都看过,没什么新意。婉儿抬头望向蓝色的长空与快速掠过的云朵,想着:自己的生辰快到了,不晓得这次会收到多少人的礼物呢?
忽然,风中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走近了,居然发现花匠还在整土,但白色的、香气迫人的花儿却已绽放。
“这是什么花?”
短衣打扮的花匠第一次看见女主人,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婉儿不介意地笑了笑,庆幸着自己仍然保有随身带赏钱的习惯,随手将一小袋钱放入他的怀中——足够他买十几斗米养家,“好好照顾这些花儿吧。”
“啊,大人,大人,”花匠好象突然找回了说话的能耐,“要再种些墨牡丹吗?现在城里的贵人们都爱这个。”
墨色的牡丹……“不必了,我,还有那些人,都配不上那花。”
“婉儿!”
那个叫唤的声音仿佛听了一辈子……婉儿回头,在风中向大步而来的霍王招手,“来闻闻,这花以前居然没见过。”
“大人,这个是南方的花儿,小人也是第一次在京里种,不知道能不能活。”
“哦?它叫什么?”
“叫栀子花。”
霍王也凑近,皱起鼻子闻了闻。“是挺香的,不过没有我手里的香,婉儿,你闻闻这个,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弄来。”
他拉了婉儿就往主楼的方向就走,“这个是西域传来的香露,我试过,沾在帕子上两天也不会散……”
***
李维在清晨时分来了一趟,将一小箱书卷和一张未折起的纸笺交给张芳就走了。他说他要准备科考,先送来这些小书传奇,让她看个新奇。不过等婉儿粗略翻开几卷,才知道这是他的手抄本!那手漂亮的书法委实不是轻易能忘记的。
真是漂亮的字……她提起笔来临摹着,临了几百字才知道这是一批神怪志。真有趣,那些神也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傅莱,你拿这十……十四卷去找刻印的书坊,按这上面的题记印,钱多少不论,只要印得好。”傅莱比较通书墨。
“大人,模子要现成的还是另刻?”傅莱领了块金子却不走。
“模子?”哦,印书好像是要做好字模以后才能上墨的。“就用这个字体。”
“是,另做字模。”傅莱领命而去。
婉儿继续好几日都在看书,直看得眼前全部是奇形怪状的鬼怪和漂亮的神人仙女。李维此人倒真是有趣啊!
袖子起落间,极淡的异域香气若隐若现。霍王果然没说错,这种稀罕的香露不仅香气别致,而且特别持久。她这套衣服三天没换了——实在是舍不得啊!
“大人,霍王殿下方才已率领亲兵离京了。是襄王奉了皇命前往送行。”太监张芳小声在门边禀告。
“……他有说什么吗?”
“殿下的亲兵刚送来这个。”张芳小步走进来,递上一封用蜡封口的信。
拆开,抽出,里头居然只有寥寥几个字,“织几双锦袜作吾之生辰礼。”
婉儿呆了呆,哈哈大笑。“张芳,去找些临摹的山水花鸟和美人画儿来。各式各样的买个一百幅。”
将南方的水、东方的山和西南的美人儿,就不晓得那孩子会不会看了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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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容书楼歌》——吕温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
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馀。
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
风吹花露清旭时,绮窗高挂红绡帷。
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
吟披啸卷终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
词萦彩翰紫鸾回,思耿寥天碧云起。
碧云起,心悠哉,境深转苦坐自摧。
金梯珠履声一断,瑶阶日夜生青苔。
青苔秘空关,曾比群玉山。
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
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
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