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恭贺吾皇!”
“末将恭贺吾皇!”
一群文武立刻齐声祝贺。
“一男一女?好呀!”皇帝神情疲惫地摆手,“高内尚,你去安排赏物,然后将皇子移至淑景殿。其他的事情就由皇后做主……不,等等,你先留下记录……别到时候忘了。”
婉儿其实已经又渴又饿,又得缩在御阶前的矮几上埋头做廷录,何况讲的又是她不了解的军事,不但连谁是谁都开始搞不清楚,且错字、错名字连篇。
不行!她写了张纸条,放在背后摇了摇,执事太监马上机灵地拿去办。不大会儿工夫,一碗碗热腾腾的茱荑茶粥就送到身心俱疲的君臣面前。
皇帝扫了眼婉儿面前大号木碗盛的茶粥:她是三品内官,根本不需用木碗在品级相当的朝臣面前以示自谦。唯一的理由,应该是木碗比瓷碗大上一倍。
算了,先填填肚子。
“微臣之意,是……先与吐蕃……联姻,稳住西疆,再扶持南水蛮,以蛮攻蛮,也免去我朝兵马深入山林瘴地之险。”
吃过东西,大家的胆子似乎大了起来。兵部尚书、英国公施孝忠是老将,也只有他能进和亲之言。但此时和亲,无异于以女子为礼来息兵甲——虽是捷径,却十分屈辱。
皇帝静默了会。“高内尚,你是宫中女子,你说说看:和亲,联姻,是否良策。”
婉儿刚刚飞笔记下施尚书的提议,闻言后与其他大臣将领们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和亲从不用皇帝亲生女儿,大多是从宗室中取;而宗室也不舍得孩子远嫁,往往从官员甚至民间收养美丽些的姑娘为女。也许那些异族男人们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位带了丰厚嫁妆的公主妻子到底是谁的女儿。
难道,朝廷每年从民间征收庞大的税赋作为军饷,就是将他们摆在京城给皇帝贵族们看着玩儿的?就是让一个可怜的女人来不及见到皇宫和皇帝就被穿上嫁衣送往异国他乡?
婉儿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吐出震撼人心的一句:“男人们都死光了不成!”
“啪——”御案上的琉璃盏被摔到几尺远的镏金柱子上,顿时,无数晶莹而锋利的碎片四溅。
婉儿只觉得面颊上一痛,知道被碎片击中,但并未在意。因为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着:方才是怎么了,居然讲了如此大不敬之语!这话,全天下只有皇后能讲!她拿笔的手在颤抖着——自己会不会被砍了?
阶下此时是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婉儿深吸气、慢吐气,就怕呼吸成了叹息,那才真的是死罪!再抽出一卷洁白的白麻纸,蘸好墨汁……装作什么也没说。
“陛下,末将愿领剑川骑兵为头阵,深入滇西北速战剿灭蒙舍乌蛮叛军,另请陛下派使臣安抚其余部众,不给吐蕃可趁之嫌!”
婉儿腕子一颤,但还是一字不漏地工整记下……李群逸将军的进言。真有趣,再次见到他时,她是个出言犯上、前途未卜的女官。
“李爱卿,朕准你所奏,封你为剑川副节度使、剑南道兵马总管,节制剑州、会川、永昌、弄栋、阳苴五郡都督以下所有之兵将。另,命司徒爵领西川左军自灌州出兵经棉州往香城,严防吐蕃进犯。命唐玄义领巴州兵驰援剑川,灭蒙舍……”
婉儿完全忘了掉脑袋的危险,飞笔记录。她写的字并不优美,但工整且速度飞快,一直为魏博士所称道,因此她临时充任御前书记官一点也不心慌。
入夜了,紫宸殿中燃起无数烛火。
终于,等到皇帝解决了大事后,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得了长子、应当庆祝一下,于是命摆宴兼为李群逸饯行。
婉儿只觉得头很昏,正要收拾了退下休息时才惊觉:肩部的衣料变成了腥红色!哦,脸上被划破了啊……她后知后觉地向面颊摸去,果然满手凝干的血污。一边的执事太监也才注意到,连忙扑上来替她擦拭。她摆了摆手,示意交中书省的职官去下诏,然后慢慢沿着墙退出大殿。
流血总比掉脑袋好吧?!……呼吸渐渐变得艰难起来。在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她软软滑倒地上。好像有皇帝的声音,好像还有其他人的声音。谁呢?可惜她已经沉入充满腥味的黑暗中,人事不知。
* * *
睁开眼时,头仍然昏沉。脸部包着厚厚的布,皮肤上感觉凉凉的,估计上了药。
婉儿四处张望所处的地方。屋子不大、但精致,至少眼前的镏金熏笼就是她用不了的。
这里是哪儿?
软绵绵地从榻上起身。沉沉的重台履踩在宫中甚是少见的大块花纹毛毯上,脚下柔软的触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腹中的空虚感远抵不上心中的惶恐。这里是……
一转过三面的山水折屏,眼前赫然开阔。
“微臣参见陛下。”婉儿是真的害怕,又加之乏力,干脆就俯跪在大块沁凉平滑的麻石地砖上。
头颅几近触地,耳中只闻得自己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虽然,轻轻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她的眼角看见皂色的短靴和一小截白罗内裳。
“醒了?”
“是。多谢陛下赐药。”皇帝低沉的声音令婉儿一哆嗦。她能分辨皇后语气中的细微情绪变化,却对皇帝毫无了解。对了,殿内的侍奉太监与宫女上哪去了?……头好昏,指尖还在发抖。
“太医说,伤口太深,将来会留疤痕。”
这个啊,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她还活着。“对前线将士而言,微臣脸上的这道口子都不能算伤。”
“……被你在心口剜了这一刀,将军大臣们还能说什么伤啊亡的。”
“陛下!”婉儿吓得不轻,“微臣是——”
“知道,朕知道。”暗紫色的纱袍曳地,“你是出于一时愤懑,而朕也正好借你的话堵朝臣们的口。”
“陛下请回座。微臣口出无状之罪还是在的。”婉儿跪着帮皇帝撩起袍子。这要让人看见皇帝居然蹲在她面前,麻烦就大了。
“朕赐你无罪。”干净而修长的指伸到婉儿的下颚处,令她心跳停止。“不过好好的花容月貌毁了,实在可惜。”
婉儿的脸被抬高,瞪大的眼竟对上皇帝深不可测的眸!
“你说,要朕怎么赔你的容貌啊?”
皇帝慢慢展开一个邪气的笑容。
而婉儿,非常不争气地,还没来得及说点豪言壮语就直接吓昏过去。
* * *
婉儿三天后才回到皇后身边正常书记办事。而将军们已经走了。
其他的一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瞧瞧你脸上这道疤,粉也遮不住。”皇后一见面就唤她到近前。“怎么当时就没察觉呢。”
“微臣也只感到一时的刺痛,后来不疼了,也就没在意。”与武人们比起来,这丁点大的伤是小事吧?可轮到她居然就得修养两天!这就是一般女子与武人的不同吧。“想想军人们到崇山峻岭中打仗,只脸上破皮已算幸事。”
“呵呵呵哈,你那句‘男人们都死光了’说得好哇!施孝忠老了,他以为送个假公主过去就能抵挡吐蕃人的野心?一定要先打了胜仗再谈其他!”
皇后打了个手势,婉儿摒退其他的侍从,随着她步入御苑河旁的花园中。
“婉儿,皇上向我提了,想封你为婕妤,可又提到,你那天居然在皇上面前吓昏了——连太医都说是惊吓过度而致昏厥,”皇后拼命忍笑,“因此皇上也不知如何是好。”
婉儿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她也不明白这份恐惧从何而来。他的那个笑容……让她从脚底起寒意。按理,皇帝对她一直和颜悦色,自己没道理这样怕他呀!还是,他轻易就让高家人从云端跌到泥底的手段,让自己从心底怕他?“微臣也不知。皇上越是和颜悦色,微臣越是手脚发抖。还是,在皇后身边胆子才大些。”
“……剑州兵弱,地势又凶险。派去了李群逸这员虎将,即使能在战场上打败蛮兵,那块地方仍然是个险地,即使长公主到那里,也是龙入浅滩、施展不开。”
“娘娘,司徒将军是文职出身的吧。”司徒爵这个名字在她笔下出现过两回,第一次只是些例行的赏,第二次却是急流高山间无比凶险的行军。
“他的武艺还没有我好,不过念书还行。只要不是太困难的阵仗,可以顶得住。可吐蕃,”皇后望着一丛娇艳的月季,沉吟了会才道:“派了五百人的使者团,一万两黄金,五十乘的礼物,来……向常林长公主美丽的妹妹求亲。”
非常奇怪的是,从大臣口中说的和亲与皇后口中说的求亲,婉儿竟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不知是时空的关系,还是腹中饱饱的,总之,她居然考虑的是其他——
“一万两黄金的聘礼,任何一朝的公主都没收过如此多的彩礼。也配得上公主的嫁妆。”
“是啊,大皇姐在水寒风寒、刀剑无眼的地方受苦,这宫廷里锦衣玉食的女子还在嫌弃将兵们粗鄙。”皇后指的是一名心比天高的美人,当然这位美人此后再也未见到天颜。
“娘娘,常平公主尚未过十四岁的生辰;常乐公主已经十六了,还在挑……”婉儿很清楚,如果选宗室女封为公主送嫁,这样的事情必由皇后出面,而为皇后办事的也就是自己了。与其干这样无情的事情,还不如直接将美貌却并不与人为善的常乐公主嫁出去!
“送真公主,脸面有失。”
婉儿看得出来皇后确实有此意才放开胆子进言,“现在,连五岁孩子都知道王昭君是宫女出身嫁给匈奴。因此吐蕃才带了那么厚的礼物,点名求娶长公主的妹妹。”
“再想想……”皇后凝目望着水波粼粼的景致沉默着。
* * *
“这是焦山进贡的晒干的厚脂鲥鱼鳞。现在皇上下旨免鲥鱼恭,扬州刺史还是送了这些胭脂红鱼鳞进宫。用来做花钿是最好不过。”
婉儿有两名侍女伺候,不过皇后仍然多派了一名老宫人帮她“上妆”。原本她并不在意妆容,不过经历了无数人对着她的右边面颊侧目之后,不得不大肆扑腾。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老宫人帮她在面颊上贴上了朵金色的紫边牡丹,双眉也修饰成如烟的弯月,两把银梳固定的高髻上点缀了十余只镏金蝴蝶,耳上一双蓝琉璃制的丁香坠子摇摇晃晃。
“内尚大人真是美。”
“这都是嬷嬷手巧!”宫廷中,婉儿得到的赏与俸相当多,出手自是大方,儒袖中总放着几袋钱,如今便取一袋往老宫人手中放。
“多谢大人!”老人从年轻时便在宫里伺候,一看便知婉儿不是个吝啬贪小财的人。
“大人,娘娘派人来说吐蕃的使者已经在宫城门等候了。”
“我立刻去!”
大袖一拢,“芬儿,去吩咐所有的人,从太和殿、紫宸殿到常乐公主,一路上所有的宫女、太监、侍卫,全部打起精神来!嬷嬷,您去公主那里看看,虽然不一定让他们谒见,但总要准备好,要让那些番人惊艳得趴在公主脚下!”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