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几个男装的少年人(还有少女)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踩过还残留着清晨白霜的草地。
无雍过几日就要考试了,一家人似乎都在围着这个考生转。现在他说要跑跑马,无音就紧张地也牵了马跟着——结果无雍跟无垠不得不放慢速度,专走平坦的路,免得骑术不佳的无音摔马。
“姐,喜欢骑马吗?”
“不!腿脚都僵了。”
“……呃,多骑骑就行了。这可比走路快得多。”
“我可以骑驴子!”
“……姐,我们家没有驴子。”
“那就去买,反正没几个钱。”
“……”
无雍已经被他姐姐折腾地筋疲力尽,干脆跑到无垠边上去。
“无音妹妹,这个地方确实不大适合骑马,你看,连只野兔子都看不到,弓箭都派不上用场。不然要是在我家乡,大家可以打几只野羊来烤羊腿,配上蘑菇和奶酒,你根本就不想离开了。”
“很好吃吗?”无音的胃口已经被惯坏了,没特色、不道地的东西根本看都不想看一眼。
“连皇上都说烤黄羊全腿好吃,你认为呢?”
“嗯……萧家堡那边是不是很冷啊?”
“你忘了东秦家的先祖就是从山西到了亦集奈,再从亦集奈到平江?何况,我倒觉得江南的冬天比北方的更冷,又湿又冷、又没暖炕,刚来的人还真不习惯。”
“哦……草地上几岁就开始学骑马了?”
“这个我倒不知道。反正我们都是在父母兄姐们的马背上长大的。”
无垠根本不用控缰绳,这马就稳稳当当地与无音的马跑得一样慢,到后来是无音的马跟着无垠的马跑,根本不听无音的……真是让人气愤!
“那个,草原上什么时候开花?像你画的那样?”如果真的有千万朵不同样子的花一齐盛开的壮美景致,她真的会考虑走一走太姑奶奶走过的商路,去拜访一下遥远的姻亲家——顺便看看有没有生意可以做。
“这个时节去,也许能看到冰凌解冻、开河的景象,而花开得到五月份以后。”
“冰凌?”
“就是冬天的时候,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等春天到的时候,冰慢慢碎成大小块、顺着水流漂移,一座座小山似的堆在岸边上,正午的时候望过去就像是闪亮水晶山。”
水晶!无音吞了口口水。要真的都是水晶就发大财了。
“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平江府的地界呢!”真羡慕这些男人们。
“曾祖母十岁就开始走商路,听说把东西南北走了好几个来回,积攒下千万金银,才有东秦家和萧家的今天。”
“我们这一代真是太没出息了!无雍!”
无雍猛打个哆嗦,“姐?”
“你考不了举人的话,我们就一起去走商路、做生意吧!”
“……”
***
无雍的考试是在秦治平离家之后的第五天进行,也是皇上南巡抵达的前三天。秦治平其实非常想留下来看看皇帝的长相,因为以他的品级根本没有机会直面皇帝——当然在家也许连远观也观不见。而无雍则是沾尽了便宜,因为皇上此次巡至江南特别注意科考,尤其是旗家年轻子弟的文章和武艺。
“姐!真的要加试弓箭!”考完文章、诗作和圣谕之后,无雍一反常态地没有考完后的疲倦,而是一脸的兴奋。
“那如果文章不行,弓箭十发九中,就能成生员了?”无音反问一句,因为她正在头大要捎带些什么给爹,送些什么礼物给一路照应着爹的表哥,又得准备什么东西给弟弟。而这两位一走,家里就剩她和一个丫头一个兼差的仆妇……请问,家里买的米由谁来扛呢?可要是再雇个长工,又得多笔开销!好吧,她来扛!嗯,最近的米店离家半里,十斤还行,二十斤就相当吃力了,三十斤那是不可能的……
“姐,我肯定能考上——”
“等放了榜再说。不过你可以先预支一封银子,一放榜立刻去恩师府上报喜,再请几个同窗吃顿饭——在东秦家的饭馆,西秦家的不给便宜还不能挂帐!”
“……姐,你是说去知县大人府上?”
“难道你还先去秦氏学堂报喜?到时候打发阿言回家报个信;如果没考上就自己溜回来继续念书。”
“……”
等无雍灰溜溜地被赶出门之后,无音开始算帐——家里的男人不会当家,真是件天大的麻烦事啊!解决的法子有二,一是她自己招赘,二是为弟弟娶一房精干的弟媳妇……对了,如果玥桐姐姐嫁了无雍,那她得继续叫“姐姐”还是叫“弟妹”?
***
无雍考完的第四天皇上才抵达——。
遗憾的是,无音没能目睹盛况,能亲眼看见龙颜的只有老人和士绅,以及类似她兄弟无雍这样的年轻考生。
一个没有官爵没有营收,连零花都是姐姐打点的小子,居然凭一手半生不熟的(和无垠表兄相比)箭术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
“……姐!皇上还说,江南文武双全的人才真的不多见呢!”无雍乐得在厅里窜上蹦下,其实他也就给皇上磕了个头、报上身家姓名,讲完就换下一个。
“我们是山西人。”无音泼他满头的冰水。
***
无音直到报喜的差人到了门上、给了赏钱打发走他们以后,她才认真考虑起将来的出路。
无雍一心想去京师翰林院,当一辈子清流翰林是他好多年来的“理想”。
王家的殷纱小姐被封了个最低的封号,比唐朝的才人女官好不到哪里去。
刘家的玥桐姐姐说京师生意很好做,随便拿点东西去也能卖到个大价钱。
东秦家的伯伯们全部涌来,大说特说西秦家在京师买了多少、多少铺面。
……
无垠给她来了封信,先问无雍的情况,然后说京师虽然物价昂贵、人车拥挤不便,但南北来往极多、高低差别很大,看着十分有趣。另外还说了句,他不久要去南方走水路进一批茶砖,顺便拜访还在四川的一支远亲,问她要不要也一起走走太姑奶奶十三岁就开始走的商道。
她动心了,只回了一句:她秦无音得分摊多少货。
半个月后,萧家的内河货船开过平江河。无音扔下昨天还在雄心万丈、今天变成傻呆木鸡的无雍,和硬借来的秦千静一起上船。
出发!
“怎么以前你总是犹豫不决,担心这个、焦虑那个,现在突然变得如此爽快?”无垠一身关外的黑皮袄子,手中却是地道的江南茉莉香茗。
“王家姐姐和丁家姐姐都在京师做妾,而刘家姐姐在京师开店……我也想去看看爹过得如何,是不是每天该节俭的不节俭,不该省的地方又太省。”
千静虽然姓了秦,行事上仍然以管家女佣自居,抢着伺候两位年轻的主子。不过她说的话可半丝没有下人的影儿。
“无音小姐,无垠少爷,丁小姐如今是郡王府的格格,前几日丁家的船拿了官引北上,名义上看姑奶奶,实际上卖盐、茶、生丝、锦缎还不交税。这个女儿嫁得实在太划算了。”
“无音,你带来的这位千静丫头可了不得,不但会家务还懂做买卖。要是在萧家堡,求亲的人会踏破门槛的。”
千静毕竟不是十四五的小丫头片子,立刻毕恭毕敬地回:“奴婢全由主人做主。”
“哪个主人?我介绍我族兄穆瑟尔可好?他母亲也是秦家的人,今年二十五,前妻没有子女,没有妾室,人很老实,有二十户部曲和五百匹马——哎哟!”
无音踹了他一脚——其实不是踹,而是揍,因为船舱狭小了些,不适合打架。“想娶千静的都排着队捧着定礼上门。我们家的女孩子哪有那么轻易嫁的!”
“哦,对了,无雍说他的不少同窗也打你和你的嫁妆的主意。真奇怪,南方人娶妻怎么都只看嫁妆不看人的。”
两个少女一齐瞪他。只看嫁妆不看人?!“你的意思是我秦无音除了嫁妆一无是处?!”
“不不!他们……啊,是说虽然你的嫁妆少了点,但是人不错的。”
无垠被无音揍了一顿——当然以无音的力气,这点劲道顶多是敲几下,连肉都不会痛。
船上的日子清淡艰苦,吃得东西少、洗漱极不便,所幸有货、有书、有可以说话打闹的人,十几天也打发过去了。
无垠不会真的让无音从江南到蜀中再至西北那么跑,起码现在不会。她是带了年货来看父亲的,也顺便磨练弟弟当家的本事——但三天后就走,这次走陆路绕过徽州补一批货再回去,这样正好开始盯着弟弟准备明年的府试。
可就在她在无垠的护送下一路找到父亲住的小门洞里时,赫然看见大伯家的小厮也在!
“无雍出什么事了?!”下意识地,无音手里拉了个人就跑进小小的厅堂——这地方可真小!
里头的几个人乍看到无音这边的阵仗时都吓了一跳!
“女儿啊!”当爹的满口方言地跑出来。“你兄弟去考府试了!你不知道?你怎么来了?!哦……无垠在啊……”
无音震惊地忘记了原本想打听轻寒的事——刘家的玥桐姐告诉她,别轻易登门看望轻寒,不然人家会以为自己是攀附权贵的土包子,除非她秦无音送去昂贵贺礼或上得了台面的婚约。
“无雍县试连着府试?!”当姐姐的几乎是在尖叫了。
“小姐,听知府大人说少爷考得不错。”这不是还没发榜,大老爷就高兴地遣人来报信。东秦家三房小辈就出这么一个小生员,眼看着秀才是无垠少爷的囊中之物、举人也指日可待,还不乐死。
震惊过后,无音想了下,扔下年货转身就走。
“无音?无音!”秦治平追了出来。
“爹啊,弟弟挺有出息的,看来没法子挣钱养家了。女儿我得做生意赚银子去啊!”
“可——”
“放心,有萧家表哥在。”
***
无音认为自己身上流着太姑奶奶的血。尽管和当年商路的艰辛相比,自己其实是一直被保护着的——自家表兄,还有突然间冒出来、想追求她家千静的什么穆瑟尔——可江南富裕人家的闺女,确实没几个会像她这样,二话不说就千里行走。
“千静,我现在觉得自己毕竟是东秦家,而不是西秦家的孩子。”她和千静用清点货物、拍板采买等“劳力”,来换取好吃好喝好用跟好马车。马车比船快得多,但更加不舒适。要不是骨血里山西秦家姑奶奶的那股子倔强精神撑着,无音早就哭着爬回家等嫁人了。
“小姐选的东西是最好的。”总能从一堆便宜货里找出能买好价钱的,或是直接扔掉不值那个价的次等货。“给表少爷省的钱足够买十辆马车。”
“唉,我们家就是没这本钱,何况我和弟弟还有爹,都过惯了舒服日子,还真没胆量带队跑商路。”无音想的很实在。好歹已经不是十岁刚出头的小丫头年纪了,不能总以戏文里说的为准。
“小姐可以管事儿。”听说王家的副总管事是女的,才三十多岁年纪,经手的东西价值数十万两之巨,光是每年大老爷和大奶奶们给的、赏的就好几百两银子,比当县官还挣钱!那位管事是千静的梦想,不过她只要一年有个十两就乐开花儿了。
“嗯……”无音眼光停留在身边的这位能干的“丫头姐姐”脸蛋儿上。千静长相清秀,称不上多美,也不是无理泼辣的货色,却偏偏气势强悍、说话服人。表哥说,他的那位族兄身家值千两,且乐意让千静当家,就是地方偏远寒冷了些……“千静,我们要不要去草原看看?太姑奶奶当年每半年就跑一回草原,或者自海上去辽东,一趟十几辆马车就净赚五六百两。”
“小姐,一个商队跑半年才五六百两,做得艰苦呢。”千静比无音见识过的场面稍微大些。最起码,表少爷的这一趟“小”的,光丝料就价值近两千两,听说还有西北来的几盒玉料,刨去关卡税赋和人情,大概能赚回来无音家两年的开销。然后,这姑娘巧妙地将话题转了,“表少爷倒真是能吃苦的,比丁家的那些个败家子不知道强多少,刘家的几个年轻少爷也比不上。”
无音点头,“我们山西秦家的孩子,能吃苦。”哪怕她这辈子都没去过山西,有些东西还牢牢记在心里,不去。
“无音妹妹想去山西秦家老镇子看看吗?”无垠敲了敲马车门。“只是老家一个近亲也没,只能是看看罢了……我那里有几箱子备换的衣服,你们洗的这些干不了也没关系——不过都是旗装。”
两个女孩子有些脸红。马车里挂着的都是洗了未干的衣服,上一个投宿的地方无法生火烘干,只得这么四处挂摆着……萧家表哥还是挺细心的就是。
“表少爷,还有多久到地头?”千静毕竟老到些。
“后天。”不是可能,而是肯定的口气。
“蜀道难哪!”无音感慨。
马车换船再换马车。要不是萧家枝叶庞大,怎么可能让两个姑娘平安体面地从江南到京师再至四川?途中她还能给爹和弟弟各去了两封信呢,也各收到一封回信——都是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让她平安开心,别太计较钱财。哈!要不计较钱财,她跑这远的路做什么?!
弟弟的信里多了一件:今年院试有加一次恩科……他可能会去试试运气。
什么运气!他分明就是想在今年当上秀才,彻底与东秦家的荫生决裂,然后开始漫漫的考试路——不靠旗人身份。只是……
“千静姐,下一回秋闱是明年还是后年来着?”
“去年考过一次。那就是后年了。”千静厉害,什么都记得!“有个住在后厢的四十岁老生员去年考上了,就租了学肆后弄里的一间房,平时就当个讲学师傅得一点束修、再拿些官府发的米和布,日子算是过得不错。”
无音出神地想着:她弟弟今后过什么日子呢?无止境的考试,然后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娶个妻子,有余钱再讨一两个小妾……算了,她还是挣银子为先!不然家里两个不善经营的男人迟早会落得饥寒交迫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