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晴天,太阳总是特别毒辣。华特的封地临时搭起了一座点兵台,台面上一袭黑衣的年轻人正是男爵阁下。他本应俊朗的面容此刻却比雷雨前的乌云还要阴沉,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却又歪歪扭扭的兵,华特几乎要仰天长叹,“赛斯神啊,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皇帝事先打了招呼,南下的兵不会太多,素质也不会太高——数量不多也就罢了,但素质再怎么不高也不能到这份上吧?只见那些兵要么窄得风一吹就倒,要么宽得可以压路基,要么趾高气扬似乎他才是统帅,要么畏畏缩缩连条破木杆都拿不稳……满目看去,五千人的方阵中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这就是陛下的精心安排么?华特心中的怨念不可遏制地扩大,准备好的誓师词怎么也说出不口,只能怒视台下满脸迷茫的人群,一语不发。
“扑嗵”、“扑嗵”声接连传来,不断有士兵顶不住烈日的炙烤栽倒在地。军医抢了过去,把那些兵拖到阴凉处。士兵们见状,栽倒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哗啦一片,一大半士兵齐齐躺下,情景蔚为壮观。不少人倒地后还半睁着眼,望着奔来的军医面露诡笑。
“连装佯都那么差劲……”华特克制住心头怒火,仍如雕像般站立,一动不动。
被拖到一边的人纷纷自动醒转,有的开始嘻嘻哈哈地聊天,有的就此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顶的烈日继续喷吐着火焰,整片牧场热气蒸腾。地面扭曲的光影中,偌大的方阵已变得稀疏不堪,此时,一些身影进入了华特的视线。他们在乱糟糟的队列里昂首挺立,显得异样而突兀。
华特挨个看去,这些士兵有的年老、有的眇目、有的缺指,看上去神情颇为落寞,但身形却犹如岩石一般坚定。
“这些是真正的战士。”华特的心弦被触动了一下,隐隐感到一丝酸涩,但正因这些残兵的存在,让他看到了持续下去的希望。
“到前面来,排成三行!”华特终于开口,对剩余的士兵下令。
残兵们跑步前进,身上擦得铮亮的轻甲发出整齐划一的撞击声,待跑到台前,残兵们自动比对各自的身高,排成了刀切般的三行。
“四十八人”,华特一眼看出了人数,“五千人中,只找出了这四十八人!四十八个残缺不全的步卒,配合凯泽里诺的一万骑兵,去攻击莫洛藏在山区的十万大军……谁能告诉我,这仗该怎么打?”
台下的士兵却流露出期翼的目光。他们已被闲置得太久,伤残带给他们的不是英雄般的礼遇,而是无尽的嘲弄和屈辱。如果能重新选择的话,他们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这样窝囊地活着。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重上战场的机会,作为历经血与火的老兵,人人都知道这次南下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无所畏惧,甚至有了久违的激动和亢奋。
“死亡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华特把他们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牙缝里迸出一句冰寒入骨的话:“就算是死了,废物终究还是废物!”
四十八人满腔热情顿时被浇灭,怒火又立即熊熊燃烧起来,一个个面容扭曲、青筋暴出。这样的话他们早已听过多次,但这次却是从执行官口中说出,滋味别有不同。
“长官,我不是废物!我们都不是!”一位士兵忍耐不住,望着台上的华特大声说。
华特缓步走下点兵台,似一座冰山当头压到,前排的士兵禁不住直打冷战,却挺胸收腹,不肯退后一步。
华特走到那士兵前,见他右手食指中指齐根而断,只剩了三根手指,当下冷冷地问:“你还拿得了剑吗?告诉我你不是废物的理由。”
“我还有左手!”那士兵语带悲怆,神情却甚是决绝。
“左手?”华特呶了呶嘴,“你叫什么名字?”
“禁卫军二大队六中队四小队,巴里(Barry的音译,爱尔兰语中意为优秀的射手、持矛者)。”
“巴里,你已经不再属于禁卫军,而我的军团,不打算接收废物。”
“长官,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废物!”巴里声嘶力竭地大吼,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大吼大叫并不能战胜敌人”,华特面无表情,看着巴里的剑,“我不动手也不动脚,用你的剑刺我三下,如果能伤到我,你才有资格保留你的观点。”
巴里闻言一愣,想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拔出剑来,向华特当胸刺去。
华特一动不动,巴里略一犹豫,剑尖停在了华特胸口前。“第一下!”华特看着巴里的眼睛,丝毫不理会他的剑。
巴里头上的汗珠滚了下来,心想:“这是你自己下的令,可不要怪我!”剑身往后收了收,猛地向前刺出。
“还真刺啊!”众人不由得满面惊愕。
华特两脚钉子般的钉在地上,上身微微一晃,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哧”的一声,这迅捷的一剑却刺在了华特腋间。
“第二下!”华特仍是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巴里奋力回夺,那剑像是卡在了石缝里,纹丝不动。四下里响起一片哄笑,巴里羞愤难当,把残缺的右手也搭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剑拔了出来,而自己却也噔噔噔倒退三步,差点一跤坐倒。
巴里明白,眼前的执行官武技高出自己不知多少倍,再不用点心,恐怕再也没有了从军的机会。当下怒喝一声,跨步冲前,执剑挺刺华特面部。
华特头部轻轻一转,巴里看在眼里,变剑为刀,砍向华特颈间。华特凝立不动,看着那剑径直砍下,四下里传出一阵惊呼。
“咔”的一声轻响,华特肩头一耸,将那剑又夹在了颈间。不待巴里使上劲,华特上身略转,一股古怪的力道涌出,轻易将他的剑夺了下来,抛到了身后。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动手不动脚,就这样夺了巴里的剑?这是怎样的高超武技?巴里脸上肌肉乱颤,惊骇之下羞愧欲死。
“士兵,捡起你的剑!”华特命令。巴里默不作声转到华特身后,将那把已跟随他多年的剑捡了起来,这把剑随他出生入死,曾几何时,也曾饱饮过敌人的鲜血,如今却连一个手脚不动的人都伤不到……巴里一时间心如死灰,大叫一声,回剑向自己胸口刺去。
华特背后像长了眼睛一般,众人眼前一花,华特已退到巴里身侧,虎口一合,将巴里的剑脊稳稳捏在手中。巴里这自裁的一剑定在半空,再也没能刺下去。
“我不用手不用脚,照样能夺下你的剑,这说明了什么?”华特冷冷地问。
“说明您武技高超,说明我……我真是个废物!”巴里放开握剑的手,神情惨淡而凄凉。
“这不是重点……”华特将剑送回了他的剑鞘,“一个人是不是废物,看的不是他的身体,也不是他的武技,看的是他的心!”
华特踱在队列之前,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刚才你们也看见了,不用手不用脚,同样可以战胜一个左手完好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身体的缺陷、年纪的老迈,这些都不是你们成为废物的理由。你们之所以是废物,源于你们那脆弱不堪的灵魂!”
一人张口欲言,华特伸手一指,将他的话按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反驳我对吗?你很愤怒对吗?你的愤怒一文不值!”说着手指横过,“都给我听好了,面对别人的嘲笑和挖苦,只有废物才会愤怒。你们的愤怒应该留给敌人,当你们看到敌人的长矛和标枪,当你们看到同伴飞溅的鲜血,发出你们胸膛内狮子般的怒吼——这才是你们应该愤怒的时刻!”
众人暴出的青筋消褪下去,均是垂头不语。
“你,入队”,华特指指巴里,转身正对着众人,“我知道你们很想战死。要战死还不容易么?躺到敌人的马蹄下,冲进敌人的箭雨里,牙齿一咬、两眼一闭,死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但是,你们问问自己,这样的死有没有意义?”
“我会拉几个敌人陪我一起死!”一人高声叫道。“对,对”,众人四下应和,纷纷点头称是。
“这样就有意义了?这样就能洗刷你们的屈辱了?”华特一句话又将众人浇了个透心凉,“为了战死而战死,你们的逻辑相当于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