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着父亲来到上海后,陆安便一直没有回故乡拜祭过他的母亲。我决定趁着这次为无心上人祝寿的机会,带他回蓉城去看看,顺便让小家伙于他母亲忌辰之日,在其坟前敬上一束鲜花以慰在天之灵。陆安已经接受了维也纳音乐学院院长梅里安·巴拉迪的邀请,一年后将赴音乐之都学习,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有机会回去看看母亲的墓茔。
然而,陆南山似乎毫无回去的打算。虽然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是我却知道,他是不愿意再回到那个让自己失去爱人的地方了。我只好带上陆安,坐上了从上海到蓉城的列车。
原本是打算乘坐飞机回去的,但是陆安坚持要坐火车,因为他很想和普通人一样坐一次火车,他说那样更有旅行的味道。我也只得由他,吩咐杨为我们准备了一间软卧包厢。受到了小家伙的感染,我决心暂时扮演一个普通人的角色,尽可能不要在人前露出马脚。
到达蓉城西站的时候是早晨八点多钟,这块被称作天府之国的土地正沐浴在朦朦烟雨之中,如同那慵懒的仙子刚刚自美梦中醒来。
来接站的是蓉城哥老会的龙头罗致衡,就是陆南山所找的那个接班人,据说是个生性耿直的家伙。不过让人颇感新奇的是,这个微微发福的黑道大哥眉宇间居然透出一丝儒雅之气。
这人显然在此手眼通天,在他的亲自带领下,我们直接从“特别通道”离开了车站。那罗致衡虽已经成为哥老会老大,但是对陆安和我很恭敬,甚至亲自为我们提行李,口称陆安为少爷。天真的陆安用四川话向他问这问那,罗致衡一一作答,两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般亲热。
罗致衡仍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在他看来,我是一个从法国到上海投资的普通生意人,偶然间结识了陆南山,并收了陆安为义子。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火车站的路口,司机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小伙子,挺立的鼻梁,浓黑的剑眉,墨镜后面隐隐透出的犀利眼神让他看起来颇有阳刚之气。而他眼角上一处被头发隐隐遮住的疤痕,显然是刀伤留下的。不过这非但没有防碍他容貌的整体美感,反而添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此时他正斜靠在车的一侧,引得路过的女性频频观瞻。
我们刚出现时,他先打量了一下陆安,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接着,他的眼光落到了我身上。我对他笑了笑,对方却愕然一怔,然后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远阳,这位就是我常常给你提起的那位福雷斯特先生。”说话的是罗致衡。
“幸会,我是张远阳。”对方这才回过神来,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应道。
“您好,张先生!”我伸出手去,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将手伸了过来。
“您好,福雷斯特先生。”他淡淡地说道。
“陆安少爷。”罗致衡恭敬地说道。这时,他已经把我们的行李装在了后备箱中。、
“有什么事吗?罗叔。”陆安在上海生活的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少爷,所以对罗致衡的称呼毫不建议。
“少爷和福雷斯特先生一路劳顿,不如先到翠湖宾馆歇息一下,然后再为二位接风洗尘。罗某已经在那里为两位安排了两间房。”
“罗老板真是费心了。”我接过话来。
“哪里哪里。我罗致衡能有今天,全靠陆老大看得起。姓罗的虽说没喝过多少墨水,但是在社会上跑了这么多年也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福雷斯特先生是陆老大的朋友,又是陆少爷的干爹,今日到了罗某地盘上,理当如此。”罗致衡显得有些激动,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发自他的肺腑。
“罗老板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否则陆老大也不会放心地将帮会的事务交给阁下打理。听人说,这几年罗老板带领手下弟兄成立长兴集团,并做起了房地产和酒店,想必发了不少财吧!”我笑着说道。
“也就是带着弟兄们勉强混口饭吃!现在政府执法力度比以前大多了,原先的那些保护伞多半都倒了台,所以很多偏门生意并不好做。不过祖师爷保佑,政府新近接连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让我们这些人有了活路。如果哥老会以前的产业还不趁此机会漂白,迟早会翻船。”
“看来在这里做买卖很难喽?”我笑着问他。他当然知道我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现在在中国做生意,只要你找准了项目,手上又有足够的资金,赚钱还是很容易的。当然,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生意比不得先生名下的福雷斯特集团。”虽然罗致衡一口带着浓浓川味儿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很是别扭,但是我还是能够感受出这位黑道人物的热忱。
“罗老板说笑了,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两家会有机会合作一把也说不定呢!到时候一切就都仰仗罗老板您了。”
“当真如此,罗某自然是求之不得了。不是罗某夸海口,别的事情不敢说,只要是在蓉城地界上做买卖,哥老会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福雷斯特先生旦有要求,在下定当尽力而为。”罗致衡将胸脯拍地啪啪响,似乎现在才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丝黑道人物的气息。
……
来到下榻处,我才知道这个叫做翠湖宾馆的酒店原来就是长兴集团旗下的产业,而之前那个开车的年轻司机居然是这里的总经理。虽说这个叫做翠湖宾馆的地方仅仅是一个三星级酒店,但是里面的设施和服务却是一流的,尤其是为我和陆安准备的那两套总统套房更是不错。
设计者显然是一个精通欧洲建筑风格的人,里面的陈设完全是正宗巴黎风格的家具,富丽堂皇却并不显得庸俗。我隐约觉得这里面又有一些有别于西方美学的东西,不过任凭我反复琢磨也没有找出是什么原因来。但是我却感到了一丝莫名奇妙的压抑。
我从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口里了解到,这里面的设计完全是出自那位年轻的总经理之手。原来,她们这位总经理名叫张远阳,是罗致衡爱人谢语嘉的表弟。
据那女服务员说,这位年轻帅气的张总经理曾留学巴黎攻读酒店管理硕士,刚回蓉城四年。而在他回来之前,这里还仅仅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旅店,通常都作为帮会内部成员的住所。但是经过这个年轻人的一番努力,这里居然一跃成为一家星级酒店。
从那女服务员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女孩子对心中的白马王子特有的那种崇拜之色。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这个年轻人谈谈,因为初次见面时他那微微一怔让我难以释怀,我很好奇,那原本犀利的眼神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有些迟疑,或者说是黯淡。而我,当时竟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还有,他为什么看陆安的眼色同样有些怪异,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总之,我认为小心为上,毕竟人心难测。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如果小安出了什么岔子就追悔莫及了。这样我在小安房间里隐匿了一宿以防万一。
不过,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总经理在吗?”我用英语向前台的一位女工作人员问道。我之所以用英文完全是想看看这里是否真的做到了尽善尽美。毕竟,一些小事情往往能说明很多问题。
“是的,福雷斯特先生,请跟我来,总经理一直等着您呢!”她迟疑了一下,立即用流利的英语应道,然后把我往楼上领去。
我很纳闷,看来这位张总经理当真有些门道。默默地跟着女工作人员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坐的正是张远阳。我们相视一笑,他请我坐下。那女工作人员知趣地关上门离开了。
“张总经理果真然神机妙算!”
“福雷斯特先生过奖了。”张远阳笑得很轻松,只是我却发现他额头隐隐有些汗珠。
“不知道张总经理有何指教?”
“福雷斯特先生是表姐夫的贵客,自然也是远阳的客人。大家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虽然看不出先生的真正身份,但是想必不会是肉体凡胎吧!”张远阳玩味地望着我。
“张总经理慧眼如炬,马克好生佩服。”
“福雷斯特先生过奖了。远阳只想说一句,不管阁下来此地有何目的,请不要伤害无辜!否则……”
“否则就会收服马克这个妖魔是吗?”我哈哈一笑,“请放心,马克仅仅是路过此地,顺便带着陆安来祭奠他母亲的。不过我很好奇,我已经尽量掩饰自己的身份,您究竟是如何看出破绽的?还有,陆安那小家伙似乎用不着您如此看重吧!”
“阁下身上散发出来所有的气息都与人类无异,但是这非同一般的面相却出卖了阁下。”他望着我,又是那种眼神,仿佛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也许这双眼睛本不该出现在人类身上。
“噢?愿闻其详。”
他继续说道:“从面相上看来,福雷斯特先生既无福禄之相,又无灾病之忧,更无阴阳二寿,这在相学上称作归虚之相。恩师曾言,归虚者,虽超脱生死,却永世沉沦!所以远阳断定先生绝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至于陆安少爷,五行缺土,病在心脏,时日无多。不过他身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紫气很让人费解,不过紫气乃祥和之兆,想来无大碍。”
“相面之说?!莫不是道家的麻衣神相?”我记得无心上人就会一些类似的占卜之术,且颇为灵验。
“麻衣神相,下三门之术。”对方面无表情,“集大成者虽能知晓过去未来,尚不能逆天篡命。镜花水月之技。”
“也就是说有上三门之术咯!还请不吝赐教。”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所有的修真者都喜欢用半文不白的话对答,于是我也入乡随俗了。
“既然是朋友,说说也无妨。”对方突然变得毫无戒心,此刻,办公室里的气氛倒像是两个新识的朋友在聊天。“下三门者,观掌识纹、相面探色、卜卦问财,问天命而已;上三门者,胸罗万象、逆天篡命、偷天换日,可渡以苍生!”
“那么张总经理所学当是后者了。”
“谈何容易!”张远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张某驽钝,恩师授我天眼通,后天之境,能观人辨物而已。”
“天眼通?那是什么神奇法门?”
“天眼的说法源于《金刚经》,而天眼通则是所谓的六通之一。世人都有一印记,道家谓之曰五行,佛家谓之曰六道,常人则谓之曰气色。据在下观之,尊驾似乎不在五行之内,跳出六道之外。”
我知道,他所说的五行无非是金、木、水、火、土,而六道则是指天、人、阿修罗、鬼、畜生、地狱。
“难怪初次见面时,张总经理眼光奇怪了。”我哈哈一笑,“那么陆安的病可有救治之法么?或者张总经理能够为马克指点迷津。”
“神农百草翁,救天下不可救之人。如果阁下有幸遇到此人,倒是不妨一试。而且对于陆安少爷的身体,福雷斯特先生不必太过于在意,因为陆安少爷命中自有贵人相助,多半会转危为安。”他微微顿了顿,“只是福兮祸所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天道使然,天道使然。”
我隐约知道对方是说陆安可能因我而获救,同样的,也会因我而倒霉。不过既然他说陆安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情,我也就稍微放心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何处可寻此人?张总经理可否透露一二。虽然现代的医疗水平已经发展到能通过手术的方法治愈先天性心脏病,但这类手术风险颇大,即使时那些权威人士也不敢说百分之百成功,否则早就为陆安安排手术了。”
“福雷斯特先生爱子情深,远阳自当略尽绵薄。那神农百草翁常年隐居于神农架野人崖上,多少人想见之一面而不可得,当真可遇不可求。不过福雷斯特先生此去湘西说不定能碰上这位百草翁呢!”那声音里满是至诚。
“说不得也只好试一试了。”我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张总经理找马克不会是仅仅为了告诉这些事情吧!”
“福雷斯特先生说的没有错。家师忘忧子已得知福雷斯特先生来到蜀国之地,特派张某恭请阁下稍移贵步,往青城一行,也好让他老人家一尽地主之宜。还请先生万勿推迟才好。”
“青城?!原来张总经理是青城门下,不知与松鹤道长如何称呼?”我突然想起无心上人曾经讲起过当代各大修真门派的掌门人物,而青城派当代掌教正是松鹤道长张希元。
“张某与松鹤道长只有是数面之缘,只是他却并不真正识得远阳这个旁系师叔。”张远阳语气仍然很平淡,“福雷斯特先生如果还有什么疑问,请当面问家师,张某不便再多说了。”
“不知尊师何时方便与马克相见?”
张远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我。展开一看,只见上面一行如行云流水般的行草:
露曙之时,丈人峰上观云崖,恭迎佳客!——忘忧子敬上
……
观云崖上,我被这眼前的美景所深深折服了。虽然早已经知晓了这道家发祥地的顶顶大名,并通过互联网看到了各处精美如画的胜景,但是这次是真正亲眼所见,说不出的心潮澎湃。“青城天下幽”,前人诚不欺我也!
一轮红日自茫茫云海深处冉冉升起,云海被霞光染成一片火红,好一副瑰丽奇绝的景致。
正当我兴致勃勃地欣赏眼前奇景之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缓缓向我靠来,虽然没有确切地感知到有人的存在,但是我认为那位自称忘忧客的老头子应该就在身后了。
我没有回头,缓缓地说道:“青城有三奇,日出、云海、圣灯,今已得其二,马克多谢老神仙好意了。”
“福雷斯特先生果然是守约之人,忘忧子有礼了。先生已然七百有余,论起来,忘忧子当属小辈,老神仙之称实在是不敢当。”那声音果然响起,恬淡地犹如春风般和煦。
突然,我感觉一阵压抑,一股无形力量袭来,险些让我站立不稳,甚至连那十三滴金色血液都在不安地跳动!我刚要运起原能抵抗,那力量却又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山中伴日月,清风拂落尘。忘忧先生非常人也!”我由衷地赞叹道。无疑,什么事都瞒不过这忘忧子的眼睛。而且刚才对方试了试我,显然,他的修为是我所仅见的。即使是祭出“量天尺”的流松道人也不曾给过我这种感觉。
“福雷斯特先生过讲了。忘忧子久居青城,伴云露了残年而已!倒是先生以无尽生命笑傲于天地之间,让忘忧子好生羡慕。”我注意到,在我的右面,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鹤发老道已然和我并肩而立,正神情悠然地眺望着远处的茫茫云海。
神州大地,藏龙卧虎,究竟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神奇存在呢?!
忘忧子似乎知道了我心中的疑惑,说道:“福雷斯特先生大隐于市,忘忧子这等人物自当小隐于深山道观之中,否则太过惊世骇俗,非修道者所愿也。”
“不知道老神仙邀马克至这仙家福地有何赐教?”我单刀直入地问。事实上,我不认为这老头子约我来仅仅是为了考教一下我的实力而已。
“十四年前,天英降世,血星自西方来,正邪相会,神州似有大劫将至。四年之前,血星于巴蜀上空盘旋三日,天英黯淡,却仍无血光。忘忧子本以为已然得窥天机,不想两次料错,杞人忧天而已。怎奈忘忧子五行未脱,六根未尽,虽已久不问世事,却终于忍不住下山一访。无奈先生来去无踪,忘忧子始终无缘得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岂知塞翁失马,机缘巧合之下收得远阳为徒,终使这道家窥天之术不至绝于忘忧子手中。不想小徒去日来报,有贵客驾临蜀中,忘忧子料想定是先生,这才邀约先生来此一叙。”
“血星所指莫不是马克?忘忧先生果然心系天下。”此刻我们已经相视而立。
忘忧子点点头,然后不再言语。沉默了好一阵,他的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竟然有些激动:“适才斗胆为先生默起一卦,得卦乾坤无极!”
“乾坤无极?!此卦何解?”我惊讶地问。
“乾坤并存者,混沌初开,天地始成;无极者,有始无终,不穷不尽。由卦相解来,先生一生之事犹如藏匿于一团迷雾之中,始终隐而不显。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忘忧子自当藏身观云崖顶,不再问道!”说完,也不等我答话,忘忧子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终于隐没了。
原本想问问忘忧子关于我身世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只能靠自己继续摸索了。至于那陆安的事情,也只好先搁于一边再作打算。偶然间,我在忘忧子刚才站立过的石头上发现了一行若有若无的字迹:
正邪相交,恩义情深;咫尺天涯,相见诀别!
我反复念了两遍,始终搞不懂其中的含义。清风拂过我的脸颊,猛然觉得阳光已然变得有些强烈了,当我再看那字迹时,却早已经隐去……
我默默地下了观云崖,经由后山三龙水晶洞、金娃娃沱、龙隐栈道、五里沟百丈桥等人迹罕至之处离开了这个神秘的道教圣地。而我的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之情。
回到翠湖宾馆,先前那位负责接待我的前台小姐告诉我,陆安已经在罗致衡等人的陪同下去了母亲的墓前祭拜回来了。在她的带领下,经过了几拨守卫的盘查,我们才来到了哥老会的议事堂门口。当然,这个地方准确来说应该叫做堂口或公口。而那个前台小姐似乎不够资格进入这里,将我带到后便离开了。
这个议事堂设在了翠湖宾馆被后的院落中,在芙蓉树丛的掩映下倒是十分隐秘幽深。我想,这应该和哥老会的历史不无关系。
哥老会起源于明末清初,发展于清朝末年,兴盛于民国时期。哥老会成员自称袍哥(四川话哥发“郭”的音),据说乃是根据古典名著中《三国演义》的说法。
关云长被逼降曹后,曹操奖予他很多金银财帛,他一概不收,只收了一件锦袍,平时很少穿着,只有出席正式场合才穿上。即使这样,他却要坚持把旧袍罩在外面。
曹孟德问之曰:“云长这是何故?”关云长答曰:“旧袍乃是义兄玄德所赐,既受丞相新袍,却不敢忘兄长旧袍”。
因此,这个袍哥组织,老名称又叫“汉留”,含义就是从汉朝“关二爷”遗留下来的气节。明末清初,文学志士顾炎武、王船山、曾耀祖等人,暗中联合志同道合的汉族人,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搞民间秘密组织。这种民间组织,一直深入社会下层,蕴藏着潜在力量。
直至清朝末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前夕,四川在以孙中山为领导的同盟会策划下,爆发了“保路运动”。全省各地,纷纷组织保路“同志会”,进而发展为反清武装力量——“同志军”,实质上是利用各地袍哥组织作骨干,导引农民推翻清朝政权。
可以说,从这开始,哥老会进入了他的全盛时期,登上了近代中国的政治舞台。而这,也是陆南山所津津乐道的。在我看来,哥老会这种“三教九流”的组织能够登上“大雅之堂”确实是一种异数。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此时罗致衡带领着帮会中的人员进行祭拜仪式。我没有打断他们,示意那个带我进来的哥老会成员暂时不必向罗致衡通报。
那神台上面供奉的是三国名将关云长。神像左右悬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孝悌忠义百行孝为先”,下联是“礼义廉耻万事礼当头”。里面包含的就是哥老会的核心思想——“八德”,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那神像前面,香蜡纸钱正兀自燃烧,烟雾缭绕,整个议事堂显得庄严肃穆。
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老头子突然唱道:“高香已烧三把半!众弟兄拜祖师爷了!”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在罗致衡带领下跪倒在那神台前。那老头子又依次唱道:“一祭羊角赴死斗荆轲,拜!再祭关圣千里走单骑,拜!三祭梁山天罡与地煞,拜!四祭秦琼割股送雄信,拜!”他每唱一句,众人便在他的提示下向那神台叩首。直到含老头子喊“礼成”后方才站起来,然后各自回到座位上。此时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前排一把造型古拙的太师椅上,我知道那就是俗称的“头把交椅”。他左右是两位老头子,一个正是那个唱词的老头子年逾古稀,老态龙钟的他红光满面,一脸富态的样子;另一个大概在花甲之年,比较清瘦,只是那如鹰隼般的眼光中时不时地爆出丝丝精芒。陆安就倚靠在他们的身边,不过从小家伙那怯生生的脸上看得出来,如此大的阵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福雷斯特先生青城之行收获颇丰吧!”罗致衡突然看见了我,立即从交椅上起身迎了过来。坐在第三排的张远阳回过头来,诧异地望了我一眼,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低落了。难道他已经预知道了什么?!
“青城奇景冠绝天下,巴蜀俊杰义薄云天,两者相得益彰!马克自是不虚此行。”我疾步走了过去,一语双关地说道。
“罗某虽然只是粗人一个,但同样替蜀中之人感谢先生的溢美之词。今日大嫂忌辰,全帮将哉戒一日,以作悼念,请先生莫要见怪了。”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自从罗致衡成为哥老会大哥后,每年今日都号召成员哉戒一日以示悼念。当然,作为哥老会的传统,少不得要祭拜一下他们的祖师爷的。
“马克在此代义子陆安谢过诸位的好意了!袍哥人家,义字当头,马克今日方始领教了。”说着,我学着他们的规矩抱拳为礼,作了一个罗圈揖。那些人纷纷站起来,拱手还礼。不过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得色,毕竟他们觉得自己确实当得起这样的称道。
而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头子,站起来不冷不热地向我回了个抱拳礼。陆南山提起过他,此人性情耿直,是哥老会中专司赏罚的“执法大爷”,据说陆南山自己也在这位“执法大爷”手里吃过苦头。
倒是那位胖乎乎的老头子看样子应该是一位没有司职的“闲大爷”,是哥老会中元老级的人物,称得上德高望重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抱拳说道:“壕竿无双难造粉子,摆尾子离水命不长。小哥哪里烧香?”
我知道他是在说行话,显然,老头子因为我的行动而认为我是道上的人了。虽然我大致知道他说的是“筷子不成双难以吃饭,鱼儿离开了水就活不成了”,其意思无非是说只靠自己的力量是难以在社会上立足的。
这里说的壕竿即是筷子,造粉子是指吃饭,摆尾子自然是指鱼。不过我却不知道如何用他们的行话回答,只得求助地望了望罗致衡。
“四叔,这位福雷斯特先生在欧洲长大,哪里知道您这些黑话。当然,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您老人家,陆老大的仇就是福雷斯特先生拿的梁子。”罗致衡附在老头子的耳边大声说道。周围的人顿时向我头来了赞许的目光,似乎这举手之劳也让他们感同身受。
只是罗致衡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不经意间,他也用上了袍哥人家的行话。他所谓的“拿梁子”,其实就是报仇或主持公道。
“噢!小哥倒是真人不露相啊。”老头子听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点什么,“不过年轻人吗,总是要多多学些东西的。以后如果到了别人开的码头上,也知道先投花叶子(注:名片)、拜码头,那么摇线子也容易点散!”
“四叔呐!你老人家又来了。这年头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哟?就是后排那些辈分小的都不很清楚那些行话了。”罗致衡说完便将老头子扶回了座位。老头子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而一旁的陆安却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附在老头子耳畔小声地说道:“四爷爷,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很奇怪呢!都是什么意思,给小安讲讲好不好吗?”
老头子先是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亮光。于是一老一少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福雷斯特这次青城之行已然有些困乏了,请到茶室稍事歇息。”说完,罗致衡又向那位坐在第五排的管事嘱咐了几句,然后将我引到了议事堂旁边的一间茶室里。
推门而入,一股兰香扑面而来。我注意到,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楠木茶几上,摆放着一盆正在兀自盛开的兰草,以及一套工艺考究的紫砂茶具。那株兰草幽雅高贵,隐隐散发着幽香,当真有一股君子之气。而那茶几后面,是一道蜀锦的屏风,上面绘制着一名宫装仕女专情地煮茶。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清新淡雅的字画,让这里透着一股恬淡之气。没想到这黑道议事堂里还有一片能如此让人心旷神怡的天地!
罗致衡邀我坐下,他自己坐在了茶几正位,边摆弄那些茶具边说道:“福雷斯特先生一定很好奇这黑道聚会之地何以会有一个极不相称的茶室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罗某刚刚接掌帮会的时候,如履薄冰般,事事小心谨慎。不过始终匪气未脱,常常任性而为,得罪了不少道上人物。幸亏会中兄弟们仗义,一次次将危及消除于无形之中。罗某事后多次反省,觉得自己性子太过于急躁,于是有心改变,不过琴棋书画显然与罗某无缘。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罗某触及了这青城道家的茶道。说来好笑,当时我这个黑道人物拜一位妙龄女子为师学习茶道,一时间在江湖上传为笑话,不过那女孩子非但没有拒绝,反倒是倾囊相授……”
“最后罗老板抱得佳人归!”我看这罗致衡一脸幸福的样子,忍不住打断他。
不过对方却没有因为我猜出这事而感到惊讶,他淡淡地说道:“福雷斯特先生猜得丝毫不差。几年下来,罗某虽然仅仅把这青城雪芽的烹制手艺学了三分神似,但是往日匪气倒是逐渐消弭于无形。”
“茶之一道,贵乎一心。罗老板已此调养心神,终于抱得美人归,此必将传为一段佳话。只是作为一个西方人,马克最早接触到的是祁门红茶。”
“罗某对这祁门红茶倒是稍稍有些了解,国内常称之为祁红,此茶向高香着称,具有独特的清鲜持久的香味,被国内外茶师称为砂糖香或苹困香,并蕴藏有兰花香,清高而长,独树一帜。在国际市场上,人们通常喜欢称之为祁门香。据说,在英国,大多数家庭都很喜爱祁红,全国上下都以能品尝到祁红为口福。”罗致衡对茶这门学问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事实上,英国的皇家贵族也以祁红作为时髦的饮品。不知道罗老板是否知道,曾经有人用此茶向英国皇后祝寿,甚至美其名曰群芳最。”我忍不住补充道。
“没想到中国的茶在国外如此受推崇呢。哎!想我西蜀之地多出好茶,无奈没有机会向世人展示一番,实在让人感到遗憾啊!”他叹惜地说:“虽然青城雪芽没有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君山银针、庐山云雾、冻顶乌龙等茶蜚声中外的名气,但是在众多内行人看来,它可谓是茶中圣品!尤其是结合了青城道茶冲泡技法的青城雪芽更是一绝,爱茶之人实在是不容错过。”
“青城雪芽?!马克对于茶之一道可谓一窍不通,还请罗老板不吝赐教。”
“说起来,这青城道茶的历史非常悠久。福雷斯特先生,倒不是罗某人夸口,五代时的毛文锡就在《茶谱》一书中赞曰:青城,其横芽、雀舌、鸟嘴、麦颗,盖取其嫩芽所造,以其芽似之也,又有片甲者,早春黄条,芽叶相抱,如片甲也。蝉翼者,其叶软薄,如蝉翼也,皆散茶之最上者。更有云崖雀舌者,盖天地之宝,饮之则延年益寿,一载止得三四钱,道家甚惜哉,虽千金难求。”罗致衡一口气说下来,毫无停顿,想必非是信口胡诌。而他神情淡然,全无一丝得色。
“三四钱?!产量竟然如此低?”虽然也听说过在云南苍山洱海之间有一种叫做女儿茶的,产量甚低,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比这更少的。物以稀为贵,不知这云崖雀舌又该价值几何了。
“丈人峰上多峭壁,在那石缝之中长着九株古茶。直到今天,每年清明之前的三日,都会有上清宫的道人趁着日出时分去采摘茶叶。采摘时也很有讲究,普通人采茶一般只取叶子,而那云崖雀舌却是连叶带茎,不能缺失。”
“这样采茶当真是闻所未闻。”
“福雷斯特先生有所不知,”罗致衡抬起头来忘了我一眼,“青城道家认为:叶子代表阳,嫩茎代表阴,这样才能阴阳调和。露者,天地灵气之所生,故采茶时又有‘非挂露者不取’的说法。”
“采茶尚且有这许多讲究,想必这制茶的工艺更加繁复了。”
“正是如此。此茶经青城道家特有的工艺炒制后便藏于建福宫中,只用于供奉道家祖师爷和款待尊贵的客人,从不外流。据说,每当泡茶之时,道人们往往会焚香祷告,然后在茶室之中放一盆紫茎石门兰,伴着蜀琴的幽远的古韵品味那仙家圣品。”说这话的时候,罗致衡脸上堆满了神往之色。
说到这里,茶水已经煮沸了。罗致衡并不急于冲泡,只见他从那茶几下面取出三个玻璃质地的盆子,取了些清水,口里解释道:“道家认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了保持这青城道茶的灵气,要将心中和手中的尘埃冲去后才能开始泡茶。”
此时的罗致衡哪里还有半分匪气,全然一个虔诚的道家信徒。难怪初见他时,其身上透着一丝儒雅之气。
罗致衡一边说,一边恭敬地洗手三次,又轻轻地拍打了三次。一切就绪后,他才不紧不慢得将滚烫的白开水倒入杯中,然后投进一些茶叶。只见只见一部分茶叶浸水后漫漫沉入杯底,茎朝下、叶朝上,另一部分却浮于水面,茎朝上、叶朝下,层次分明,蔚为大观。
“心还是不够诚呀!”他摇了摇头,叹息道。
原来,这青城道茶除了要求茶汤的香味,还特别注重观赏性。按照罗致衡的说法,最终应该形成一幅太极图才算得上是入道,否则还称不上真正的青城道茶。
他先为我斟了一杯,恭敬地请我品尝。果然,这茶中隐隐有股子兰花的清香。
在西方,我们根本看不到这样考究的煮茶之法。若非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几年,我也很难理解中国人这种追求极致的行为。他们似乎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并在其中寻觅那不可捉摸而又俯拾即是的“道”!
“作为一个在西方长大的人,我很难理解你们这种追求意境的做法,但是我不得不佩服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实际上,应该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的一切尽快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让整个世界都能更加深切地体会这拥有无限魅力的古老文明。”我由衷地赞叹道。
“福雷斯特先生过奖了。国人喜欢追逐外界的新鲜事物,对自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往往视如敝履,弃之不顾。”罗致衡叹息地说。
“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罗致衡猛地忘了我一眼,讪讪地笑了笑,“是呀!当局者迷。所以罗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罗老板但说无防,只要马克能够办到的,自然不会推辞。”我已然隐约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要说什么了。
“福雷斯特先生十几年前能到中国来投资,说明您和您的公司是看好中国这个市场的。那么以您看来,我们这些东西能不能为外国人接受?我是指这些茶叶、兰草什么的。”罗致衡一脸赤诚地问。
“别人我不敢说,但是至少我非常喜欢。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最接近于自然,也就是中国人常常说的道!我们生存的环境日益恶劣,尤其是那些生存在钢筋水泥中的人们更希望回归自然,获得一份浑然天成的悠然。看来罗老板有心投资文化了!”
“福雷斯特先生请别误会,罗某并不愿意把帮会中的事情牵扯进去,毕竟我们身上并不干净。罗某只是希望福雷斯特先生能够把我们这里的好东西介绍到国外去,毕竟,这里还有很多人刚刚脱离了贫困线。”
我倒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黑道大哥如此“心忧天下”,或许这就是那种中华民族固有优越性的体现吧。无论如何,他的身体里是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的——对于血统,血族有一种偏执的情绪,因为我们认为它决定着某些潜在的东西,比如品质。一时间,我竟然真的被眼前这个中年汉子折服了。
我认真地对他说:“罗老板请放心,马克定当尽力而为!”
“说来惭愧,想那宋朝之时,青城紫背龙芽、白背龙芽等均被列入贡品。以清而不淡、浓而不涩、香而不艳、精而不俗誉市,深受文人墨客、王公贵胄推崇。时至今日,这些祖先留下的制茶之法居然因为一两个人的逝去而失传,着实让人痛心疾首。罗某常想,如果这样下去,长此以往,中华民族的好东西都要消亡殆尽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而进来的正是张远阳。
“表姐夫,可以让远阳与福雷斯特先生单独谈谈吗?”
“当然可以。”罗致衡表示同意,然后向我告了个罪,便离开了。
“张总经,理想您必已经知道,尊师已然正式归隐于青城之中。”我说。
他点了点头,“福雷斯特先生,不知道家师有什么话留给远阳吗?”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极其低落。
“尊师倒是没有直接说明,不过他似乎说过,青城窥天之术的传承全部系于张总经理之手了。而尊师临行之前却留下了一行文字,委实让人难以理解,还请张总经理为马克解惑。”
接着,我将整个情况给张远阳仔细地讲了一遍,希望他可以为我开解心中的疑惑。
“远阳多谢福雷斯特先生传信之恩。不过这十六个字应该是家师为先生留下的偈语,只是其中的意思难以理解,或许以后会有什么提示。至于那天英之说应该是指天英星下凡,不过这多半是家师按照星象所解,远阳不好妄自判断。”
……
这一天,太阳居然躲进了云层,四下里的空气似乎感受到了这里的淡淡愁绪显得有些沉闷起来。明日就是该赶赴湘西凤凰城了,这座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千年古镇究竟会给人如何的惊喜呢?
7月4日,天空的阴霾还没有散去,也许明天的阳光会灿烂许多,而死神被这天府之国中俯拾即是的美酒佳肴所吸引,以至于忘记了本来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