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落在永安城东郊的一处院落中,自枝叶间流泻于地,让穿透处的叶片泛出迥异于常的翠色,然而这绿意、这生机也丝毫无法掩去这处院落已然衰败的模样。整个院落原本修建得华贵别致,依稀能辨出原先的雕梁画栋、精巧飞檐,但此刻陈旧的屋檐门栋都蒙上厚厚的灰尘,角落的苔痕顺着残破的木质框梁上的裂缝生出——这样反倒显现出一种难以描摹的荒芜。
门扇耷拉在一边,与门框间结上了一层蛛网。拿着几乎只剩下无用那端的扫帚,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从房屋内慢慢走出来,将那蛛网扫去。扫到一半,老人已是颤巍巍要喘不过气来,凝视着这残破衰败的院落半晌,终于从喉间逸出一声叹息:“才几日光景……这就又……唉……”
老人的目光落在院中的土地之上,土地与他的脸色一样灰败。唯一的差别是那地面更是生息全无,灰蒙蒙的不知是何物将整个院中的地面都给笼罩在其中。就连先前乍看葱翠的树木,也能看见那主干上升腾而起的暗灰色。这色泽带着阴冷湿润之意,四处蔓延的青苔即便在最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中,也不可避免般蒙上了绝望的灰色。
恰在此时,老人抬眼向院中某处望去。
浑浊的双眼骤然一花,正被他注视着的位置蓦然出现两个人影来。
借着反作用力,在冲撞的余波尚未消散前,少年从结界中穿出。沿着正好被遮蔽住的路线,脱离对方的视野,再顺利的落到地面。松开拉住少女的手的同时,罗密也松了口气。被吊在嗓子眼的心逐渐放下,嘴角则微微扬起:哼,他本来就未曾想过要直面锋芒继而分出胜负,只要有机会,他理所当然选择离开……因为罗密并不确定,接下来是否真的没有其他人干预。
“咦?”
少女疑惑的声音首先让罗密回过神来。
紧接着,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颤抖、还有几分不自知的惊喜或是疑虑。
“二位……莫非是……神仙……”
罗密愣住。
他想自己额角上一定排列出整齐的黑线。
循声望去,他看见发出声音的是一位已看不出年纪的老人。穿着一身与这院落相似的灰扑扑的衣服,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让人无法料想到的是他那浑浊的双眼竟能放出如此热烈的光来。
“二位一定是神仙吧!啊,原来有三位!”
三位!
老人的惊呼让罗密立即警惕,脖子后面骤然传过一股寒气。
向后望去,昊夜正立在飞剑之上,全身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动。罗密有些无奈,原以为成功避开,结果却是相反。不过,这次没发现那位师弟的气息,是否说明这次只需要应付一人足以?
昊夜仍紧紧盯着罗密,而被盯住的少年也正要认命一般迎上前去。
对峙之前,那个老迈的声音再度响起:“果然是神仙!果然是神仙!……”不是神仙又如何能立在半空之中呢!老人非常简单的得出结论,并因此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叫得声嘶力竭。
随着这叫声,老人不顾自己本就佝偻着背,一下向前跪倒在地。
他正面朝向罗密三人,双眼淌出浑浊的泪,整张脸皱在一起像块破布,却带着种终于觑见希望之后的光芒。
“神仙啊!救救这一家吧!”
砰!
顿住的罗密都没有料到,另一位站在飞剑上的少年在听到神仙二字之后,就一下子栽倒下来。当然,昊夜的动作灵巧而迅速,在老人眼里,只是一个眨眼,这位站在空中的小神仙已然收起那柄被踏在足下的剑,稳稳当当立在自己面前。
完全看不清楚动作,果然是神仙啊,老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咕哝了一句“原来真会被当成神仙啊。”昊夜与罗密对看一眼,收回目光时彼此已达成暂时停战的协议。
这处院落是一户冯姓人家的府邸,而之前跪拜于罗密等三人面前的老人则是这户人家的一名老家仆。或许是因为在此已经度过了一辈子,在整个冯家遭受变故之后,人愈来愈少,时至如今,偌大的冯宅内已仅剩这名自称冯伯的老人。
“现在这里只有老人家您了?”
天性与地球上的教育让罗密自然而然地使用了敬语,却让冯伯很有些诚惶诚恐地微弓了背,受宠若惊般说道:“小神仙您这样称呼老奴,实在是太折杀老奴了,老奴不过是一介下人……”
神仙二字前面加上的小字让少年撇了撇嘴,后面的话更让他苦恼地抚额,然后换来身边另外两人的忍俊不禁——昊夜还好歹背过身去,虽然笑声压低了依然清晰可辨;少女却是直接笑出唇畔的梨涡。
还未等他说什么,冯伯唏嘘不已的开始回答起先前的问题:“是啊,自从那时候起,这院子里的人眼看着就少了下去……唉……”
他口中所说的“那时候”,让罗密与昊夜不太默契地交换了一次复杂的视线,都留上了心。
如老家仆冯伯所言,那是几个月——或许更长时间——以前。那本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这户冯姓人家的长子——冯府大少爷在秋试后高中,衣锦还乡。更有京城的大官相上了这考中的年轻公子,要将自家女儿嫁予他,只待他再往京城去时便完婚。金榜提名、洞房花烛、荣华富贵,一切都无比美好。然而,就在这大少爷返家之后只隔一日,他却离奇丧命。冯家大少爷之死像是开启了某种事件的钥匙,接下来,冯家二少爷,冯家老爷,夫人……一人接着一人在这院中死亡。死者的情状无一例外:全身上下尤其是面孔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又好象有层灰色将全身给包裹住一般,这让城中府衙的忤作都有些惧怕。一桩桩的离奇命案也让官府束手无策,再后来,人们只说这宅子内有鬼。若罗密他们再在永安城内待上一段时间,或是去酒楼茶座多坐上一会,便定能听到冯家宅院闹鬼的传闻。
随着冯伯往这院落中更深入之后,罗密边打量着四周,边在踏过一道门槛之后打了个哆嗦。
少年不自觉地嘟囔一句:“果然快冬天了啊。”
冯家宅院内的房屋都修建得既深且高,穿行在廊中,会让人有种隐隐的阴冷感。向四周张望时,入目的总是一成不变的灰色,若是看得多了,还真是能产生一种让人提不起劲来做任何事的绝望之心。此时有四个人在其中行走,整座宅院方才染上些许人气。
“真的是闹鬼?不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罗密一边问,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众人目前所在的房间——深朱红色的桌椅镶着精致的雕花饰纹,进门处流水般的绸帐由拱门上垂下再被勾住,上首摆放着华丽的针脚细密的绣饰屏风,是典型的富户厅堂模样——当然,这是在忽略去蒙于桌椅绸帐屏风之上的灰尘和蛛网,忽略去沾染到的斑斑锈迹,忽略去一切物什的残破之后。
无人回答。
昊夜如罗密一样在仔细观察着四周,不过却多看了少女几眼。寻常的女孩子家,且不说信不信神仙鬼怪一说,至少该是惧怕的吧。可商冰镜只是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神色平静如常,丝毫看不出应有的害怕。
如此数番,连罗密也忍不住朝她看过去,问道:“哎,你不怕么?”
“怕什么,有你们在呀,神、仙!”
两名少年对看一眼,都有些无语。
商冰镜淡淡道:“我长这么大,这么多年来,见过的奇怪事情可多了,便是见次鬼又何妨?”
罗密心说你最多和我差不多大好不好,至于说得自己好象很是见多识光么,但狐疑倒是少了几分。他想起与这少女初次见面时她就大方得出人意表,见到自己的“仇家”时也没显出惧色,显然确是胆子大得出奇。转念又想,此处有自己及昊夜在,想来也确实用不着去害怕区区一只小鬼。更别提,这蹊跷事儿是人为鬼为还说不好呢!
待罗密与昊夜自去观察这房屋还有周边环境,少女又搓搓手臂,道:“不过这里还真是冷。”
“是啊,冬天快……”
罗密的语声戛然而止,他本是想同之前一样说,但在此时却忽的若有所觉:这宅院之内的温度真有些不同寻常。在院子中时都不觉得,待进到房屋内时,这种感觉才如云开雾散般清晰地浮上心头。
昊夜接下话道:“果真是冷,而且不该是正常的冷。”
空气中仿佛聚集着粒粒看不见的水滴,会渗入皮肤、骨髓、灵魂……罗密皱了皱眉,这种阴寒湿冷令他很不舒服。
除此之外,两人却并未看出其他的疑点。
虽是修真界中人,真正与鬼接触更多的,其实多为修魔者。在修仙者中,对鬼最为了解的是清虚派。即便昊夜是与清虚交好的天剑一脉的弟子,也对鬼这玩意没什么多余的研究,在他看来,有那闲工夫还不如下山去喝酒呢!是以两人从进入冯家宅院中,一直行到此处,也未发觉到更多的异样。事实上,在进来之后,两人根据着实不多的经验,倒也不甚熟练地探察过是否有鬼气。可结果是没有,异乎寻常的冷与遍布宅院的灰蒙蒙看上去更像只是因缺少人气所导致。
“也有可能是人为的吧。”
“你是说如我们这样的人?”
罗密点点头,他此时是想到了修真者。若是修真者想要做成这样的案子,难度并不大。毕竟,对稍微有些修为的修真者来说,要杀死世俗界中人,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而易举。
手上的短剑绕着指头转了个圈,昊夜道:“不过十大门派的功法基本不可能形成这样的情况。”
“嗯,修仙的功法都不太可能。除非是修为极高的人,才能够改头换面掩饰成这样。但我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来为难永安这么个小城里一户人家。就算是有深仇大怨,这样致人死地的行为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所以若真是人为,你也认为是修魔者的可能性更大吧。”
将那个“也”字听在耳中,罗密同意道:“是啊,虽然我对修魔功法不怎么了解,但以前在书中读过……”他的语声缓下来,双眼盯着屏风死瞧,无视掉昊夜听到“书”字时的古怪面色,在他看来,那位天剑门弟子的脸色摆明是在说:你的经验原来全是从书里来的,哈哈哈。“这样阴冷的环境,那些修魔功法里至少有好几种都能够形成。”
果然,罗密话音刚落,昊夜就道:“嘿嘿,你看的书没骗你。”
“那是,我读的全是碧篁派中收藏的典籍,正确性自然不必多说。”哼,读书破万卷,行事如有神,罗密想自己也不过只小改了两字而已。但昊夜的下一句话,就又将他打击了一下。来此一年,如今也才算是初次离开青云山,确实无法像这天剑门弟子那样对这个世界经验丰富。
“我曾亲眼见过类似的情形,不仅是能够形成,而且极容易形成。”
罗密露出极标准的微笑:“哦?”
昊夜不紧不慢道出几种曾看过的修魔功法,并复述使用之后的情形,与罗密在书中所见并无二致。
罗密觉得脸皮有点酸,敛住笑,鼻端传来茶香,冯伯踏进屋来。
这时他们已经在这屋子里坐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因为冯伯要洗出一套足够干净华贵符合客人身份的茶具,还要找出上好的茶叶来招待三人。当然,这一个多时辰包括开始时罗密自告奋勇要帮忙,却被冯伯百般推辞所耗费的半个时辰。
“冯伯,您再详细说说您家大少爷死时的情形吧。”
仅靠观察看不出蛛丝马迹,冯伯在之前讲述时也不够详尽,刚喝完一杯茶,那茶香尚未消散,罗密便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这时候昊夜加上一句:“最好能让我们去他过世的地方看看。”
视线在半空中相接,不知不觉中,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似乎存了想要借此来比试一二的心思。
老人冯伯颤巍巍地站起来,连连点头道:“行!行!请随老奴来,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