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大宋理宗皇帝景定二年三月二十日。春分。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这一日之后,隆兴府中原本便生意极好的迎仙楼更是车水马龙,宾客如流。第二年,便一口气在江南新开了三家分号。而每一家分号的一楼大厅,皆高悬平挂着一柄剑。
一柄只有半尺长,刻工稚拙,无刃无锋的青石剑。
也就是自那一日起,迎仙楼中的小二陈狗剩也就不再招呼客人,而是被迎仙楼那位生意头脑极好的掌柜以每月十两银子的天价月俸请到大堂上拍案说书。
他这一说,就是十年。
直到十年后的某一日,当那时的迎仙楼隆兴府分号的大掌柜见着已经日上三竿,可那位和那柄石剑一样,已成了迎仙楼活招牌的陈先生却仍是没来,于是遣人去他家中查看,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后为止。
这十年里,说书的不管是之前的陈狗剩还是后来的陈先生,都只讲一个故事,或者说,都只讲那一天的故事。
翻来覆去的讲,变着花样儿的讲,越编越长的讲。越讲得长,听的人就越多。听的人越多,就越讲得长。
一天到三天,三天到七天……
到了最后,若是想听陈先生把那故事讲完,已须得足足在迎仙楼候上一个月才行。
而不管陈先生把故事说的如何亢长繁复,悬念迭起,可他故事的开头却从未变过,都是:“且说那一日,祥云密布,紫气东来,我正在大堂里收拾桌上碗筷,却听得掌柜的叫我……”
“陈狗剩,你个夯货,还不快滚过来招呼客人!”
“来啰!”陈狗剩听见掌柜的怒吼,顿时吓了一跳,嘴里大声应着喏,手中却不停,三下两下的将桌上碗盘叮叮当当的收拾到了一摞,再用肩上青色的抹布在桌上抡了几个圈,将油迹擦了,接着转身顺手把那些盛着残羹剩肴的青瓷碗盘递给身边一个正匆忙奔走着的同伴,然后这才把笑容一挤,急步向门前迎去。
家里刚娶了一个新媳妇的陈狗剩,现在无疑是一个顶级水平的店小二。
“二位爷,快里边儿请……”
嘴里说着迎客的套词儿,陈狗剩的眼珠子骨碌碌的直转,上下打量着这二位客人的穿着打扮。眼力劲儿要好,这是当店小二的首要条件,而陈狗剩的眼力无疑已是炉火纯青,臻至化境了。平日里,只需上下眼皮一磕,基本上就能把进来客人荷包里的银子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吃霸王餐的事儿,在他陈狗剩招待的客人里边,还从未发生过。这也是为啥掌柜的见着看不准的客人,总喜欢让他去招呼的缘故。
可是今儿个,陈狗剩的这对火眼金睛却有点儿拿不准了。
只见面前这一大一小,若只是说身上打扮,那绝对是往外面撵的主儿。
大的那个穿着一身洗得似乎已经发白的青色道袍,上面绘了一个花里胡梢的太极八卦图,头上扎着道髻,戴了个高高耸起的道冠,青鞋布袜,就和往日里来打秋风的江湖道士的穿着一般无二。
而他旁边那个小孩儿身上穿的更是惨不忍睹,一袭大小极不合身的青色麻布衫子,袖子都快垂到膝盖了。破破烂烂的一条灰布,打了个乱七八糟的结,束着头发。而往下一看,更是不堪,两条灰不溜秋的裤脚似乎被扯去一截,线头布丝,七纠八缠,乱成一团。全身上下,也就脚上那双锦靴,看着有几分贵气。
可这二位爷的那相貌,那气度,那举动,却无论如何不像是没钱人啊。
那小小少年郎一张瓜子脸,尖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顾盼之间,灵气逼人。而脸上更是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就好像庙里供着的那观音娘娘旁边的金童一般,出尘脱俗,十分可爱,一看就知道从小到大从没下过田,从没吃过苦,铁定是富贵人家出身。
而小孩儿旁边的那个道士的长相,则更是让陈狗剩惊疑不定。
不是他生得奇特,而是陈狗剩压根儿分辨不出他长的什么模样!一眼望去,那道士的相貌五官似乎就在那儿,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等到刚把眼神移到别处,那道士长得啥样,脑子里竟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唯一有所感觉的,便是盯那张脸盯得久了,身上就宛若泡在温水里一般,从脚趾到发稍,皆觉得慵懒舒适,直让人想撑个懒腰。
陈狗剩一边躬着腰,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儿懈怠的把那二人往大堂里面儿适才收拾的那张桌子引去,一边不信邪的乜眼往那道士脸上直瞅,可无论他如何看,如何记,如何用手在身上画着他的鼻子眼睛,可等到一转眼,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啥都想不起来。
陈狗剩忍不住往迎仙楼外看了一眼,只见那青天白日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和平日里没有半分不同。
“二位爷,想要点些什么?小店里日供各种珍馐美食,时鲜瓜果,上等佳酿……哦?招牌菜?小店的招牌菜这可就多了,听小的给您二位爷一一报来。本店有——三杯仔鸡、香质肉、冬笋干烧肉、藜蒿炒腊肉、原笼船板肉、炸石鸡、兴车豆腐、米粉牛肉……”待得那二人坐下,陈狗剩便笑容满面,噼里啪啦,口若悬河的唱起菜名儿起来,心里边儿却宛若一壶煮沸了的开水,咕嘟嘟的往外面冒着各种心思。
这两位爷究竟是什么来头,自己在这迎仙楼当了六个月的客堂小二,见过的奇人异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没有一个像这么奇怪的。难道这道士也是那江湖中人,这使的也是什么武功绝学不成?
“不过,我瞧二位爷也是外地来的贵客,那可一定得尝尝本店的各种河鲜佳肴。咱们隆兴府可是以鱼出名,本店的掌勺大师父以前那可是御厨,是专门给皇上置办咱们赣菜的……”嘴里不停,陈狗剩双眼仍贼溜溜的往道士脸上直瞅。怪,真是怪呀!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没见着有这样的蹊跷事。
待得那二位终于点了菜,便听得陈小二口中大声唱道:“赣州炒鱼,鄱阳鱼片、脆皮石鱼卷,香焖大闸蟹各一份,小炒青菜一盘,新鲜水果一份,上等好酒二两,清茶一杯!马上来啰!”
唱完,陈狗剩又笑容可掬的朝那两位爷行了个礼,然后才转身带着小跑往后堂厨房行去。而就在转身之时,他心里突然下了一个让他日后一想起来,就觉得无比英明的决定——干脆今儿个我陈大小二就专门儿盯着这两位大爷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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