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门屈磊的这番六十大寿无论于临安城还是江湖之上而言,皆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
金刀门三字固然听上去平凡庸俗之极,似乎便与一般江湖之中卖艺杂耍的下三流门派没什么区别,可在江湖之中,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在这十余年间,已是隐有盖过青叶庵及神龙草堂,以执江南武林牛耳之意。
当四十年前,尚是一弱冠少年的屈磊挟一把镔铁大刀横空出世,连败江南十八位用刀名家,创立金刀门之后,其发展之势便宛若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滚越疾,无论是北元大军入侵还是南宋朝廷牵制,都未能遏其锋芒。到如今,其门下弟子已是号称数万,而大江南北,凡有人所居之处,无不有其分舵别支。
论其功成之因,首屈者便在于那金刀门三字中的那个金字。有人云,那屈磊原本只是一贫家子弟,因一次山中奇遇,偶入秘境,从而觅得了前人所遗之宝藏秘笈。而又有人云,屈磊本是一破落的武林世家子弟,自小痴迷丹鼎之术,黄老之学,在将家传刀法修臻大成之后,便踏遍名山大川,求仙访道,终觅得真人大士,习得点石成金之术,故而金刀门中的钱财才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不过但凡此般种种,皆为市井坊间的传言,俱无实可考,只是权作江湖汉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自然有不尽不实,穿凿附会之处,可这金刀门的豪富也可由这种种传说中见得一斑。据说当年理宗皇帝也曾对其眼红心热,欲调集大军,剿其门派,充其钱财,但却在屈磊进宫面圣一次之后,便就再无提及。无人知晓屈磊进宫去和大宋皇帝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待得十二年后,当北蒙尽起四海之兵,八方来犯之时,金刀门下数千帮众奋然从军,喋血沙场,英烈辈出,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才有聪颖者恍然大悟。
而在一金刀门中长老,行那荆柯之举,博浪之击,将蒙元大汗刺死于合州城下,导致北元内乱,大军败退之后,金刀门则更是风光一时无两。至其时,在江南武林之中,若论大侠者,屈磊终于已能和那位打遍天下无敌手,位列四君子之一的龙驭天并驾齐驱。
故而此番屈磊破天荒的大张旗鼓摆宴祝寿,实已是惊动了半个江湖。而有熟知这位再世孟尝的为人处事一贯手法的江湖中人私下揣度,这次寿筵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所谋者,必在寿辰之外。继而又闻青叶庵中高潇月,神龙草堂龙还雪,龙还玉两兄弟及各大门派弟子皆会于此时齐聚临安,给屈老爷子贺寿,更是让那若干人等坐实了风云渐起的猜想。
临安城,屈府。
此刻时不过晌午,但屈家门前早已是车马林立,宾客如云。唱礼寒暄,客套问候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而也间有刀剑出鞘之音夹杂其中。
须知这江湖之中,古来便是杀戮重重,恩仇不断之地,此番来贺者众,自然便有仇人相见的场面发生。不过每逢此际,便马上有金刀门下高手前去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委婉提醒着此时此地实在不是诸位寻仇的好场合,就算是天大的仇怨,各位也还是罢战休戈,相约改日再一决高下的好。在这种情形下,大多数江湖人便自然会按下怒火,约定改日再行计较。而若是有那么一两个死不听劝的莽汉出现……在这种天气下,飘扬而下的雪花总是极快的便将地上的血迹掩盖了过去,所以也仍是不会扰了屈老爷子寿诞的喜庆气氛。
屈磊身着一身枣红色的团花绸衫,蚕眉凤目,五柳长髯,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端坐在堂内正厅当中的梨木高椅之上,他虽已年满六旬,但却仍是精神矍铄,肤色红润。此时上前贺寿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他也未有丝毫不耐之意,笑眯眯的依次回礼答谢。一眼望去,真是一团和气,便若一个告老还乡,享着清福的员外老爷一般,一点没有那种叱咤风云的大豪风范。
而只有当他偶尔看向厅内一角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缕不易察觉的精光,才透露出这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人畜无害。
此番屈府宴请天下英雄,厅内两侧设有矮几软塌,位不过数十,而厅外则是布置了上百桌。故而,也只有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方能进得厅中。这些人竟然能在江湖之上闯出名堂,又有哪个不是精明过人之辈,屈磊的这番异样表情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顺着屈磊的目光往彼处望去之后,这些掌门长老们,十个倒有九个瞬间脸色大变。
却见那桌上,一俊俏绝伦的红衣少年正眯着眼睛,举着酒杯,似乎正在细品酒中滋味。而在他身边,一个俏丽女子乖乖巧巧的端着酒壶,一诶那少年将杯子放下,便立即便又伸手过去将酒斟满,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旁人看去,只觉真是好一对郎情妾意的天作之合,无暇璧人。
可是,于是在座的这些见多识广的江湖人来说,又哪能不认得这一男一女究竟是何许人也!
于是,疑惑者有之,惊讶者有之,惶恐者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怔怔的看着那桌上那对旁若无人,看似已成鸯侣的人儿,一脸的不敢置信。
什么时候龙家那位浪荡公子和屈家二小姐竟如此亲密了?近两年在江湖之上,金刀门试图取龙家草堂而代之,已是江湖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此番看来,难不成又有了变数?不过……看那屈磊眸中神色,似乎此事分明又不是如此简单!是啊,即便是金刀门要与龙家结亲,只怕那对象也不应该是这位声名狼藉的龙家二公子罢!
当下厅中众人再无心思静待开宴,纷纷神色凝重的交头接耳起来。只因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若是金刀门真的和龙家草堂联起手来,只怕以后江南武林便再无供他人立足之地,而看那屈沝对龙家那小子一脸柔情蜜意的模样,这事的可能性实在不可谓不大。
座上的那位屈老爷子见得此状,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略略有些僵硬起来。
而便在堂内嗡嗡声大作之时,只听门外司仪唱礼的声调陡然拔高了数个八度,“江南龙还雪龙少侠,贺雪玉蟾蜍一对!”话音响起,倏然间,大厅内便陡地静了下来。在座众人皆纷纷扭头望向门口。
可只听得那司仪前一声唱礼的余音尚未散去,下一声便骤然间又提了起来,那声调比前一回赫然还要高上那么几分。
“千宝斋高翼高员外,携爱女高潇月……子侄王遥,齐贺八宝珊瑚屏风一扇,天竺碧玉寿佛一尊,东海辟邪檀珠十八颗,苍松云鹤图一副,无暇琉璃宝珠华灯一座,长白山千年人参一株。”
话音甫落,屈磊便霍然站起,大步向厅外迎去。站在门口,待得稍顷,便见得在府门前迎客的屈炎陪着三男一女穿过嘈杂纷乱的院子,朝这边走来。当前一中年男子,约莫四十余岁,服饰华贵,相貌粗犷,行走间一瘸一拐,起伏不定,竟是个瘸子。
屈磊见状当即朗声大笑道:“高贤弟,咱们是什么交情。你今儿个来了便是给我屈某面子了,还用的着备上那么多虚礼么?”
那瘸子正是在永昌城中收留过王遥的高翼。却见数年过去,他虽然脸色依旧健朗,可鬓角间已有殷殷斑白,显然这些年来也是日夜操劳,未有安宁之日,听了屈磊的话儿,高翼不由也大笑道:“屈老哥,你这话儿可就岔了。我老高是做什么生意的你也不是不知。若是今儿给你祝寿我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事物来,别人还不要说我那千宝斋已经开不下去了么?”
屈磊上前几步,拱手笑道:“高贤弟,你这话儿说的。在咱这大宋朝的地面上,谁不知你千宝斋中奇珍异宝无数,你今儿个就算空手而来,又真有谁敢跟你别别苗头么?”
高翼微笑道:“屈老哥,你这番话儿可真是折煞我了。我那千宝斋再怎么样,也不过是铜臭生意,上不得台面,哪比得过老哥你为国为民的大义侠举!”
屈磊一笑,道:“什么大义侠举,不过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罢了。”说着,岔开话题道:“咦,这便是月儿吧?十数年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那****家这小子回来说月儿如今生得已是婷婷玉立,貌若天仙,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啊,这小子虽说平日里尽是信口雌黄,但这回倒还真是说了句十打十的实在话。”
高潇月今日穿着一袭浅红色的汴萝百褶裙,秀发高绾,未施粉黛,芙蓉清水,举止之间,落落大方,淡定自若。此时听了屈磊的赞誉,微微一笑,道:“屈门主过奖了。”
屈磊闻言脸色略略一变,但旋即又抚髯笑道:“青叶庵门下,果然是气度不凡!”说着,眼神往旁边一凝,疑道:“高贤弟,不知这位少年英杰又是……”
高翼笑道:“这是我一远房子侄,许多年未见了。昨晚我回临安城才听月儿说起他也在这里,今儿个一早便将人去把他请了过来,故而才耽误了时辰,直到此刻方来。此番我带他来老哥你这嘛,一则是让他见见世面,二则嘛,还想混个脸熟,请屈老哥看在小弟的薄面上,日后多多照拂一下这小子才是。”
说着,高翼拉过王遥,叮嘱道:“阿遥,这便是咱们这江南的第一名侠,屈磊屈伯伯,你还不赶快见过?”
王遥自进得屈府,便一直看着远方天际,脸色淡漠,心中不知正在所思何事。而此刻听了高翼的话儿,他方才转过目光,淡淡道了一声:“屈伯伯。”可眼神却只是在屈磊面上一扫而过,旋即又望向了空中飘舞的雪花。
高翼瞪了他一眼,旋即笑道:“屈老哥切勿见怪,这孩子其实是很机灵的,只是这些年来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故而性子也变得有点古怪了。”
屈磊蹙了蹙长眉,瞥了屈炎一眼,而后才对高翼哈哈一笑,道:“年轻人嘛,有点傲气才好,别像我们这等老骨头,越活越没生气了。来来来,闲话少说,这里冷,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得冻了,高贤弟,咱们进去谈,进去谈。”说罢,便亲亲热热的携住高翼的手,一同步进了大厅之中。
只见自始自终,他却是一直没有向默默立在一旁的龙还雪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