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总督府,书房,灯下,我的手指沿着刚拿进来的桐乡地图上的河道推进着。不过这年代地图实在不太够精确,几乎都只是具备了大略的形态,因此我只是在考察倭寇的行军路线和了解如今兵锋所及而已。
徐文长酣睡了三个多时辰,直至这掌灯时分终于清醒过来,懒散的披着青衫穿着一双半帮布鞋走进了总督府的书房,口里兀自念叨着:“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正苦苦思索对敌策略的我听到这句话猛地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就挺好嘛。从信息反馈回来到现在,我已经设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又都被自己推翻了,倒不是计划本身不够周密严谨,而是这些计划的执行都建立在一定的战斗力之上。而且胡宗宪也是几乎每次对我提出的方案都苦笑着大摇其头,弄得我也没了信心。
虽然不排除这里面有贬抑的成分,但是和当初放任倭寇杀掠了几千里时相比,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恐怕战斗力与战斗意志也确实难有什么本质性提高。
至于总督府其他那些文人幕僚提的计策更是一厢情愿,纯属理想主义,听起来照他们的计划去做就是直接踏平日本都够了,实际上全军溃败的找不着北可能性更大。
徐文长打了个呵欠,随手从一个亲兵那里接过了誊写的告急文书和探子搜集的情报。才子就是才子,一目十行瞬间就看完了,接着走到地图前开始做和我之前同样的事。最后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不约而同的抵在了一个地方:乌镇,随即眼中火花一闪开始大笑。
徐文长笑了半晌才淡淡止住,问道:“看元敬神色,似乎已是胸有成竹。不知道打算以什么计策御敌啊?”
看着对面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狡黠而镇定的笑容,我也故意卖了个关子:“不敢不敢,只是方才听了文长先生一句话才偶然想起此计。先生既然自比孔明,戚某不才,愿效仿周公瑾,与先生各写拟定之计于掌心。”
“好啊,就依元敬。我也是刚刚想到,不知道所谋是否相合,呵呵。”其实说到孔明与周瑜,大家已是心照不宣。
书房里笔墨都是现成的,我们各取了一支上等羊毫饱蘸浓墨在手心写了几个字。写毕摊开手一看,更是相对大笑,果然是一样的两个字:火攻。
不得不佩服徐文长那天才般的反应,俗语说“水火无情”,在明军战斗力低下的现实面前也只有借助自然的力量才能以较小伤亡获得较大胜利。至于不用水淹,一是现在并非汛期可以筑坝蓄水二是时间耗费较多也根本来不及去做了。
从徐文长进门开始,胡宗宪就默不作声的看着我们俩语含机锋的对答,眼下见两人同时大笑,才开口问道:“二位已经商量出对策了?”
微笑着把掌心转向胡宗宪,这江浙总督见字沉吟到:“火攻?计策倒是好,只是倭奴并非结船连营,延烧不易。区区河道又非千里大江,即使烧起来倭奴们也可以弃船逃生。况且要在何处狙击呢?”
嗯,反应还不算慢,把主要问题都点出来了。我敛起笑容,拱手道:“兵贵神速,还请总督大人火速调集如下应用之物……”徐文长边听边做了一些补充。接着我们给这位二品大员做了一些必要的解释。
胡宗宪也是个聪明人越听眼睛越亮,最后拍案叫好:“真是算无遗策。不过需要多少人手二位可曾考虑过?”
我思忖了一下,缓缓举起四个指头:“四百人足矣。”
“只要四百?倭奴连同海寇也有百人之多……”显然胡宗宪也没料到我只要这点数量的人马。
“四百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和他们正面厮杀。只是这四百人必须全为总督大人亲卫,并请大人准许我临阵斩杀任何不遵命者。”
“这……好!本督都答应。戚将军,事不宜迟,就命你为前部先锋连夜去做准备。”
我微微愣了一下,问道:“大人,不用召集浙江官员商议吗?”
胡宗宪这一次彻底显露出了一方诸侯的霸气:“离京前圣上许以独断专伐之权,元敬你也说兵贵神速,我意已决,领命吧。”看来这几个月他也没少在这里遭遇掣肘啊,难得张扬一次。
“谨遵钧命。”还有百多里路要赶,时间也确实不多了,我没有半点废话接过胡宗宪签署的一张手令跑了出去。
总督卫队果然精干,片刻间就已集合列队完毕。我所要的那些东西除了一样外多是常备之物,很快就装载整齐了。考虑到时间紧迫,我只是向几个小队长传达了几项命令就迅速向桐乡方向开去,由他们在途中向普通士兵传达。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在倭寇那边,各艘船上也是灯火通明,不时响起粗野的笑声。在中央最大的一艘帆船上,汪直属下的小头目丁昭正在和倭寇方面带队的木下鸭一饮酒作乐。这木下鸭一是个破落武士,在家乡混不下去便也来到了中国“淘金”。
因为还算个有名有姓的武士,混上了一个小头目。这次他在丁昭鼓动下带着二十几个老倭就杀了出来,一开始还有些惴惴不安,但这些天过去了,沿途明军无不望风而溃,已经骄傲的不知畏惧为何物了。
丁昭饮了一杯酒,略有些担心的说:“鸭一,我们就这么停船靠岸是不是有些冒险了?毕竟已经走了好几天,万一有明军来夜袭……”
木下鸭一大笑着干了一杯,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语狂妄的叫道:““夜袭?这些中国军队昼战都号令不明,四处溃逃。夜战只怕我们大日本武士吹个口哨,他们就该掉头逃窜了。”
丁昭跟着干笑了几声,作为武装海盗大头目汪直的手下,他对这些日本矮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但眼下还得借助这些人发大财,再想想明军的无能,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木下鸭一又喝了一杯,推案而起:“丁君,不喝了。舱里还有两个美人等着我哪,再会。”说着站起身来歪歪斜斜朝他的舱房走去,很快里面就传来女子的惊叫声。
“没脑子的种猪。”轻蔑的低骂了一声,丁昭也觉得有几分倦意,起身回房了……
一夜急行军后我终于在天刚蒙蒙亮时带队赶到了乌镇,此时小镇里鸡犬无声,一片宁谧。松了一口气:总算赶上了。迅速将任务布置下去,我到河岸边沿走了一段,更是喜上眉梢。
天色大明之时,歇息了一夜的倭寇们意气风发的朝着乌镇方向进发,随着河道渐渐收拢,小镇的影子在一片光明中已经依稀可辨,风中隐约传来几声货郎的叫卖。木下鸭一满意的舔着嘴唇,很快,这里的一切就都是自己的了。
正当这百余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快速划向前方时,上游突然飘来数十根横河大木。仔细一看都是数根碗口粗的大木用浸了油的麻绳牢牢绑在一起,堪堪阻住了相对变窄的河道。尽管不至于翻船,一时间前面船上的人还是被弄得手忙脚乱。后面跟进的还不明所以,依然奋力向前,渐渐的这些船开始麋集在一起。
正混乱间,河岸两旁的树丛里突然冲出几队手里拿着奇怪的大竹筒的明军。以为来的是水军的倭寇与海盗正要拔刀应战,这些明军却猛然在岸边站住了脚,把竹筒里什么东西大股的喷过来。丁昭担心是毒汁,大声喝令全员退后,却无奈这些士卒有条不紊轮流上前喷射,每个人身上多少都还是沾了点。不过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因为扑鼻而来的竟是一股清香,就好像……就好像……
“不好,是菜油!”能做上海盗小头目,丁昭的反应不算慢,赶紧下令撤退。却是后船堵住了前船,横木挡住了去路,进退两难。
正在慌乱间,刹那间两百多根绑着燃烧的棉花的火箭如飞蝗般齐集在各艘船上,两百枝箭也许不算多,但对聚集在江心的这十几艘船而言已经可以钉上足够多的引火之物了。
刚才喷过来的都是上好的菜油,见火即着,顿时甲板上就烟火弥漫。没有远程兵器的倭寇们只能举着倭刀大声的斥骂着仓惶的跑来跑去,而明军还在源源不断的将菜油喷过来。丁昭心里不由后悔太过托大,竟然没有带半支火器过来——汪直海盗集团不仅和倭寇勾结,也和其他国家的远洋商队交易,火器的数量和质量都并不差。
眼看火势愈发加大,灼的焦头烂额的木下鸭一也赶紧下令转向,知道这次碰上铁板了。不过这还没算完,经过兵器局改良的佛郎机炮发出怒吼,带来的是致命的开花弹。开花弹的制作并不复杂,只是空心炮弹里填上铅块铁片与火yao,用长长的引信实现延迟爆炸,但是在杀伤力在这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却甚为惊人。为了避免误伤,放炮前我已经下令让喷油的明军及时撤了回来。
这十几炮不仅炸的后队帆船木屑横飞,也彻底轰垮了倭寇据船抵抗的意志。于是一部分在靠近河岸的船上被烧的走投无路的倭寇和海盗想要负隅顽抗上岸冲击明军,却无助的发现这一带河岸都经过了修整,铺上了大块平整的青条石。青石沾了泼洒的菜油后更是滑溜异常,根本就无法攀登。
这一点原本倒不在我意料之中:乌镇算是本地一个交通便利的水陆码头,有时船来得多了不可能尽数进镇,此地一些赚了钱的商人便自己集资沿着入镇水路约一里多地都铺上了条石,方便卸货。一华里不算长,但是此刻已经足够了。这样倒省的我再安排那么多的预备队防止这些家伙狗急跳墙。
很快,在令人绝望的情况下船上的人纷纷跳水求生。恰在此时胡宗宪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别看这些明军做中流砥柱不行,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倒是个个猛悍异常。胡宗宪一声令下水军纷纷跳入河中擒拿俘虏。想从水中逃脱也没那么容易的,在倭寇踏入狙击圈后,我已经命人在稍下游一些的地方立下了层层罟网。
河道上弥漫着浓烟,惨叫和木材烧得嘎嘎作响的声音响彻天空。不时有焦头烂额浑身火苗的人跳入河中,随即又被水军揪上岸来。空气中是一股难闻的煳肉味,站在胡宗宪身边的徐文长显然不能习惯,脸色苍白的立着。我却面色严肃的扫视着每一艘船,战斗进行的越顺利越要谨防异动。
火攻会造成什么样的惨状我心里有数,但是“慈不掌兵”,对待这些勾结起来的倭寇与汉奸,我并不介意使用一些残忍而非人道的手段。倭寇死不足惜,而那些海盗,当他们与倭奴相勾结时就已经自绝于百姓了。
最终此战顺利告捷,打扫战场,发现烧残炸伤了所有十七艘帆船。除了少数水性特别好的贼寇侥幸在罟网缠绕下还逃脱了外,俘虏了将近九十人,另有十几人烧死或溺死。而且本方基本没有伤亡,其中一个负伤的倒霉的家伙居然是抢着抓俘虏时踩到岸边菜油摔成了骨折,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其实我和徐文长同时料定倭寇会来乌镇原因并不复杂:乌镇在明时已经比较繁华,而倭寇有熟悉情况的本地海盗导引,必然不会错过。而哨探的结果表明这群人最后停船地方就在乌镇水面二十几华里处,附近再无其他大镇。接下来他们会掠夺何地显而易见。
当然,如果这群强盗今天就掉头离去确实也只能徒唤奈何,但是他们肯放弃近在眼前的财富吗?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些人吧。
一路行军过来最麻烦的就是那两尊威力巨大的佛郎机炮,要不是急中生智把它们拆开了运过来组装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菜油是直接从商铺里征调的,等此间事了再付价银吧。至于那些大竹筒,其实原本是明代用于城坊救火的灭火器,可以理解为一种比较大的水枪……
水上火攻最重要的就是让敌方船只聚集起来,我最初的打算是征用民船沉船拦河。但是到乌镇外考察完地形进镇后恰好发现镇中一个商人在修建新宅,买了不少粗木料准备做屋梁。于是我顺手就征用了,同样是打捞,打捞木料当然比沉船容易多了。
反正泡泡水也弄不坏,晒干了接着用,经浸经晒才是好木材,当时我好像是这么“安慰”那个商人的。但是很快,这种胜利后相对轻松的心情就离我而去了……
最后,几十个水军跳到已经没有了人的船上,把它们拉到岸边检点。看到胡宗宪身后几个将领露出饿狼般的眼神,我猛的醒悟过来:倭寇这一路抢夺的钱财多半还在这些船上,可不能便宜了这些兵匪。当即请命由我单独率总督府卫队查检。
刚刚倚仗我获得大胜的胡宗宪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驳我面子,立刻就同意了。看着那些将领转为恶毒的眼神,不由苦笑了一下,想不得罪人真难啊。一箱箱的真金白银、绣衣锦袍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被抬到了岸上登记造册。
在刚检查到第三艘船时我听到底舱传来一阵呻吟,不由按住了佩剑,难道还有藏匿的倭寇?小心的沿着呻吟声走入黑暗的底舱,看到的却是两个被开花弹炸的遍体鳞伤而侥幸未死的妇女。
我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自责与懊悔咬啮着内心:光顾着要求打探裹挟了多少百姓却没有想到日本鬼子的劣根性——掳掠妇女,此罪在我啊。转而想到其他船可能也有这样的伤员,立刻命令一旦发现有掳来的良家妇女的赶紧送到镇里救治。结果共找到十一名受伤的女子,还有两名不幸被走投无路的倭寇在弃船前杀害。
坐在乌镇一户大商人宽敞的客厅里,胡宗宪抑制不住眼中兴奋不停的念叨着“圣上洪福庇佑”,更不停夸赞我和徐文长算无遗策。可我坐在那里却实在开心不起来,那一个个痛苦呻吟的妇女的影子就漂在眼前,尤其是那两名死不瞑目的女子更是让我无法心安。哪里是算无遗策,为将者一点点的疏漏那就是以黎民的鲜血与生命为代价啊。
胡宗宪原本打算就此班师回城,进表邀功,我和徐文长却同时建议他应该沿倭寇进犯的路线沿途抚恤难民,安定地方。胡宗宪倒也算从善如流,硬是捺住了表功的急切,采纳了建议,只遣返了带来的大队军马。
这走过的一路让我心情无比沉重:曾经繁华的一个个城镇不论纵横几乎条条青石道上都有凝固了的黑色血迹,不论贫富几乎每家每户的门上都交织着倭刀的砍痕,不论老幼妇孺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挥之不去的惊恐。每个镇子都有几户不幸的居民有亲属在此次事变中罹难,一路走过,哀声不绝于耳。徐文长也收敛了不羁的性子,忧伤而沉默的陪我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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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说明:一明治维新前日本平民只有名,没有姓。只有贵族和少数得到赐封的世袭武士才有姓。另外天皇在二战前被尊为神,也是没有姓的。二前章和本章提到的汪直徐海都是武装海商团队,可以说亦盗亦商,关于这两个人后面还会有详细内容提到。三佛郎机炮是明朝本来就有的热兵器,不过不是自主研发,是侵犯了葡萄牙商队的船炮知识产权后仿造和改良来的……佛郎机就是明朝对葡萄牙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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