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家不远处有间小酒店,客人不少。
店外阳光明媚,一个男人正靠在窗边打量车水马龙的道路。
这个大胡子面目粗犷,眉梢硬直,两眼半开,眼神平稳内敛。他肤色偏黑,再穿上黑衣,整个人显得和的白天格格不入,视觉上非常独特醒目。
大胡子叫了一石酒醪,称两斤牛肉。
点菜上桌后,大胡子转向旁边走过的酒保打听:“那边是谁家,车马如流的?”
“您不知道?客官?这是袁盎袁大人做寿啊!”酒保惊讶有人不识袁盎。
“嗯!我是从外地来的,这位袁大人是怎样的人?如此多客人?”大胡子豪客笑笑。
酒保举起大拇指,“这个呀!好人!大善人!朝堂上几十年来有名的君子,我听来往吃饭的大家都称他社稷之臣。现在吖,不做官了,修桥铺路,待人和善,说不完!”
“噢!”大胡子继续倒酒用膳,吃完起身结完帐,转身离去。
酒保连忙跑到附近店铺,向里面的店主报告刚才有人打听袁盎的客商的相貌。酒保的话被迅速记下,传递给到袁家。
入夜,袁家大院安然寂静,树影晃动,不知是什么越过墙壁,但猫儿狗儿也没给惊醒,只有月光流淌显照出个黑影,所有
漆黑房里,重物放到桌上,发出“噗”的闷响。
“谁?”袁盎梦中被声响惊起,看见房内有个黑色身型,吓一跳,立刻转身爬起。
“袁公,实不相瞒,我受梁王手下聘请,来取你项上人头,可换五百金。”黑衣人发话。
“哦?那你为何不动手?”袁盎坐起,听到自己人头标价,手上又没兵器,任谁都不自在。
“袁公不必惊惶,因为我马快,先到先出手,后面还有一批数十人的刺客,不但你,很多人的首级也很值钱。”黑衣人的刀剑,早已经放到旁边矮几之上。
“我从函谷关外,一路打听到京城之内,居然都没有听闻有人对袁公你有一句不满的话语,听到的都是袁公仁义和德行,在下实在佩服你的正气,无法出手,更没办法容忍梁王以私利取你性命,所以特来转告,希望你能有所防备。言尽于此,袁公请好自为之。”
黑衣人说完话,飘然离去。
呆立半响,袁盎觉得:自己人缘这么好,不该会有人对自己不利吧?
袁盎对自己口才处世极有自信,为官数十年来,周勃,息夫人,申屠嘉,他们这些显赫的人,虽然最初对自己都不高兴,但后来却很感激他袁盎。虽然他不奢望这次梁孝王会感激自己,但总不至于要派人杀他吧。
月光下,袁盎睡意全消,辗转难眠。
袁家门外不远,三条人影静默的站在路边,中间一个壮汉尤其高大威猛。
“今天,派人跟踪我的是你们三位吧?”黑衣人走过站定,笑道。
“在下王晟,见过夜行魂前辈。”王晟行个晚辈礼。
“拜见夜行魂前辈,我就是袁家最小的袁鹏,谢过前辈刚才对我家人手下留情。”袁鹏冷汗都淌湿后背,若不是师兄拦住,刚才他已经早就冲进去了。
“夜前辈!呵呵,我是季灵,我们是师兄弟。”
大胡子黑衣客给三人见礼,皱眉道,“你们似乎非常了解我呵?知道我会今晚过来?居然也知道我在里面所作所为……”
“游魂乘风归,九州云边鬼——夜行魂,夜大侠的声名,我们已经仰慕了很久。”王晟道。
“前辈,我手上这个是竹传声筒,能把室内的声音完整传出几十步远,刚才的话,我们也听到了。青天剑客,轻财取义,了不起!”季灵晃晃手里圆形竹筒。
“飞刀快剑无出其右,吴楚之地第一游侠。刀头舔血,万金易首;微时故剑,头颅换酒。”袁鹏道。
“呵呵,三个小朋友……知道不少嘛!不愧世家子弟。”夜行魂笑笑。
“大叔,你也只是比我们大十来岁吧?本领怎么练得那么强悍的?”季灵的八卦精神和肩膀被两个同伙的手压下去,蹲地上绕他的传声筒麻线。
“请前辈随我们到前边空地说话,免得惊扰周围人家休息。”袁鹏摆出请的姿势。
夜行魂也是艺高人胆大,毫不在乎跟着他们三人,一直走远处荒草丛生林子边,大家停下。
袁鹏先抖抖衣服,弯腰鞠躬施礼,起身正色到:“早前得知有人要行刺朝中重臣,最近几天以来,我们几家都派出大量家丁,在街道和酒楼茶寮广布人手,布防极其严密,所以今日才能预先准备,得见夜前辈高义。”
“诸位抬举我夜行魂了,在下文不如袁老先生经世济国;武不能比燕云将军抗击匈奴;说到侠名,和季心大侠又差得很远,拿剑混碗饭吃吃而已。不过,你们生更半夜等我,不是为了看看我长什么样吧?”夜行魂眯眼,瞅着三人背挂的武器。
季灵笑道:“师兄倒是有向前辈求教剑术的意思,我俩就是陪衬的看客,带把剑玩儿的。”
朦胧暗黄月色下,一条光练蛇般的长剑缓缓离开剑鞘。王晟眼神清冷如锋,向夜行魂摆个讨教起手势。
“请!”
数百回合之后,两道人影分开,周围地面出现不少剑痕,树枝叶落,草屑纷飞,一片草地被扫得环开四散。
气喘吁吁,以剑拄地,王晟额上汗水不断下坠,滴入泥土。
而夜行魂只是胸前微起微伏,手中长剑随意提拎。
“不打了吧?你兵器不大趁手,经验眼力也不足,若在白天,你手执长戟弓弩,和我还有一拼之力,现在用剑,那就是扬短避长了。”夜行魂话语诚恳。
这时,袁鹏已经用火折点燃一个火把,捡地上枯枝杂草,烧起个小火堆来。
“前辈和师兄都辛苦了,来来来!吃点宵夜,”季灵边说边扔下背后的包裹,看样子是弓箭。又戏剧性的从脚边土里面,翻开草皮掏出两小酒坛,开封,“这是我们找来玉液醪,好东西!”
接着,季灵在脚后草皮下拿出一个陶盉,打开盖,“有酒无肉怎么成?前辈请用鸡腿。”又从陶盉里拿出些下酒的牛肝牛杂碎,最后还拿出几个黑陶杯子,“我先干为敬!”
“有酒有肉,还有鸡腿,还用叫什么前辈呵?酒桌上就该以兄弟相称,干!干!”夜行魂也拿起小酒坛立刻倒满一大杯,一口干下。
对着的好酒,夜行魂杯不释手,倒下数杯酒后,他深吸一口气,“好酒,绵郁醇香,琼浆玉液啊!”
“王兄弟,我说你啊!怎么用起剑来了?不合!不合适!”夜行魂吃几块牛肝片,笑着道。
“愿闻其详。”王晟躬身行礼。
夜行魂指着王晟手里那把剑:“王兄弟膂力惊人,我当真前所未见,但却不适合白刃相击啊!剑是上斩脖颈,下刺肝肺之术。王兄弟身型气力,只能适合战阵上大开大阖,斩将夺旗,哪有自缚手脚和人相较剑技之理?”
王晟点头,“我早打定过主意,在这次比剑之后就断下习剑之心,专心学习兵法战阵之术,将来也是要走戍边道路的。”
夜行魂笑道:“说吧!你们这帮小朋友知道我嗜酒不奇怪,但怎敢确定我能放过盎老先生?毕竟是几百斤黄金啊!据我所知,了解我为人的朋友极少,路途遥远也决不会是你们所能认识的。如果背后没人指点,你们敢把长辈安危押在素不相识者的良心上?”
季灵和王晟瞟向袁鹏,意思是:轮到你了。
袁鹏道:“不敢隐瞒夜兄,判断局势、谋划今夜行动的确实另有其人,他心中早想见你,但身有桎梏、难得自由,于是策划者就托请我们带来这些,只为感谢夜兄高义。”
“这人能凭我微薄声名推断我不会伤害袁公,也算是个天涯知己了。”夜行魂看着火堆叹道。
“我们早有商议:今晚已经欠下夜兄一个莫大人情,本不该对夜兄再有要求,若夜兄有意与我们结交,就请看看我们为他转交的书信。”袁鹏从怀中郑重拿出一卷绢帛,递过去。
接过帛书,夜行魂展开,借月色火光阅读。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为国与为民,侠义大成者。
千秋可列传,青史留名姓。”
夜行魂托住帛书的双手有些颤抖,良久思索之后,低声道,“那人在哪?”
袁鹏道:“若夜兄看过信之后,还要见他,请在明日早晨,就在此处将他绑架劫走,他会给你一个解释。”
第二天一早,又是汉朝五日一休假的时间,所有官员归家沐浴更衣,与亲友团聚。
安陵外城门,袁盎到算命的棓先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遇刺受伤。袁家柴房、厨房、洗澡房、茅房被人纵火,烧死鸡鸭犬若干。
太子殿下出游时,青天白日之下被人劫走,参乘王晟头部被打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其余十几位官员,两人横尸皇城,一人重伤,轻伤三人。
他们之所以逃过暗杀,是因为大部分休假官员正好被邀请到袁家做客,聚集到场的大多数官员斗得到保护,没参加的都已遇刺身亡。
今年,是“第一届京城秋季订货会”隆重召开典礼。
它是京城商家第一次搭建的新平台,计划有两天时间搞展览。
由“竹灵溪联合作坊”和“馆陶坊”联合商会举办,推出新款陶器、木桌椅、竹木家具、藤器、竹产品,还有各地客商的各色货物。
几十个刺客冲入会场,但在袁季两家护卫和客商保镖通力协助下,生擒刺客九人,击杀十五人,逃逸两人,豪客与护卫略有损伤,现场展示的武器类商品——投枪大放异彩。
之后,这些豪强们与赶来的执金吾正规军配合收拾残局,混乱中某些人开腔:
“我认识,这人曾是梁王门客!”客商甲道,季灵微笑点头。
“这种兵器是梁国造的,我能肯定!”客商乙的手下说,袁鹏嘴角上翘。
城卫官员立即记录在案,做为现场口供。
已经遇刺官员家里,城门校尉获得通知后立即赶到处理,有些遭到扑空刺客的报复,死伤家仆、妻婢、孩子共计六人。
这个堪称汉代历史上最大规模、最高级别、最血腥恶劣的刺杀案,通过某些渠道,当天就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小道消息不知从哪传出,在京城数十万人里如星星之火般蔓延:
奇人甲:“那些刺客啊!全都是梁王刘武豢养的死士!梁王已经私下打造好大批武器,杀完朝中重臣后,就要来逼皇帝退位啦!”
路人乙传:“听说了吗?太后要逼皇帝陛下立诏书禅让皇位给梁王,这次就是太后事先处理掉碍事官僚,尤其是太后的恩公袁盎。”
街坊丙说:“梁王早已发兵,已经到达京城附近,城中已埋伏有上千内应部队。刘武的重装战车就要杀过来,到时候里应外合,长安城内必定屠城血洗三日。”
“……听说是剑仙奇侠,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看到有妖魔鬼怪,巫蛊邪术杀人无形!”
京中民众们吃饱饭后,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往谣传里添加很多自己想说的东西。
最后弄得真真假假,各种版本满天飞,越传越玄乎。
第二天,事情的结果才真正显露出来:
受袭击官员们不管有伤无伤,全趴在家,都上报说自己受惊过渡,身体不适,几乎全部请假躲在家闭门避祸。
朝中人人自危,上到三公,下至九卿,出入都带上数百家仆,带着武器盔甲跟随在马车附近保护。
这种作态,也是官员们对国家政权不能保护自己安危的无声抗议,同僚遇到这种大事,说不准明天就是他们,大家都需要上面有个交代。
对某些家族来说,刘武这次的行为绝对是不可容忍的,从宽泛意义上,杀官已经是造反。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梁王刘武已经属于不可掌控的危害,不管对国家还是家族而言。如果不解决刘武,刘家统治根基就会发生变化。
通过各地客商回家后的宣传,事情已经完全散播到政治圈外,社会舆论氛围已经开始一面倒。
窦太后躲在深宫之中,谁也不见,开始绝食,一个劲嚎哭。
未央宫宣室殿里,景帝气得满脸铁青,“你们全力搜查两天,居然还没找到太子下落?”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执金吾、将作、城门校尉的负责官员都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连北军骑兵都已经出动,往梁国方向布下多重阻截。方圆百里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搜查过,就是摸不到劫匪踪迹,军方实在颜面颜面尽失。
“他究竟在哪里?”景帝、王皇后、馆陶公主、陈娇、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甚至连太后和刘武都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