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见崇祯并未说话,知道皇帝对发行宝钞并不死心,接着道:“陛下,请恕老臣直言。如今吏治不清,如冒然发行宝钞,必会贪风盛行、侵扰百姓;当年以太祖之伟略雄风,严刑竣法于后,尚不乏铤而走险之人。再有,为便民兑换,必要在近两千的省府州县、司所卫堡各设分支,如此一来,这激增之官吏更添朝廷负担。且观陛下十策,银两可自由兑换,仍保留零用铜钱,如果这时无人兑换,当如何是好?”
崇祯有些奇怪,难道做的都是小买卖,没人做大买卖么?问道:“这是为何?”
韩爌暗暗摇头,看来毕竟是皇家贵胄,不识民间事情,道:“我朝两京十三省,民间开有钱庄、典当几万家,会票、银票盛行,这些商家信誉良好;而大明宝钞,早已事实停用百多年,全无信誉,陛下又要求自由兑换,如何能吸引得人来。”
韩爌顿了顿,道:“如果行强,必是扰民之策,它也是陛下所不愿见。”
崇祯听得是微微点头:是啊,人们肯定是趋利避害,哪怕换成有信誉的银票存着,也比换成无信誉的宝钞要强,实在不行还可以都换成铜钱。
看来保留铜钱找零不对了,可“一文”的宝钞,印刷成本就高了。
“而且……,官员乡绅富有,尤其江南多有开典当铺,亦兼营存银、放贷之事。这也是许多人等反对之因。”首辅韩爌干脆直说了。
哦,看来朕是在和他们抢生意了。
明朝万历时期,皇帝二十多年的不上朝,尽管造成了大量官位的空缺,但完善的内阁制度,使得许多政事还能维持下去;官员的空缺、辞职,间接的形成无为之治,对民间的各种限制已形同虚设,商业贸易极其繁荣。为适应商业往来,金融需求应运而生,民间出现了存取、借贷、典当、汇兑等金融业务。
这一时期商业发达,豪富权贵家族里开当铺、钱庄的,大有人在。如果再次发行纸币,首先受到打击的,就是汇兑——异地存取款;由于这时的商业贸易繁荣,大块银锭的携带不便,使得钱庄会票生意兴隆,其手续费之高,相当于押送等量银子走一趟的,但他的高安全性仍获得众商家的青睐。
开典当铺的,这时也不是只典当物品,而是混业经营,保管银两收保管费,放贷收高利,都是其一大块收入。如换成纸币,谁还需要来他那里去存钱。
所有这些还是次要的,国家强制实施,也是有可能实现的;最困难的是,宝钞的发行历史实在是不怎么样,人们时时都要担心宝钞的不断贬值,穷人的那点家底儿哪经得起折腾。
崇祯听内阁首辅韩爌的这番解说,才弄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反对重新发行宝钞。
只是,这纸币的发行是势在必行,不能因为这些困难就停下来;即使现在不做,未来也躲不过这道坎儿。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就是因为有相对稳定的金融秩序,才有钱有实力与日本鬼子抗衡下去;在延安的**受到严密封锁,除了大生产运动,还建立了自己的金融秩序,粉碎了国民党的反动企图;至于建国后的经济建设,就更离不开人民币的成功发行、安全健康的金融环境。
“大明宝钞,必须重新启用,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还需要韩爱卿,为朕出谋划策啊。”崇祯语出坚定。
首辅韩爌一看,自己这半天算是白说了,都说得够明白了,皇帝怎就不听人良言相劝,“即使发行新版宝钞,以新策发行,只是宝钞已尽毁民心,如何能让人接受;除非严刑竣法强制发行,惜今时不比太祖往昔,内外交困,我大明如何再能承受此番动荡。”
崇祯早就听说明清时期的晋商钱庄、票号、典当盛行,《红楼梦》中的那一典当情节,他更记忆深刻“自家人去自家当铺典当,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自己的老家就是山西,山西的票号“日升昌”如雷贯耳,买卖遍及中外,在那种通讯极不发达的情况下,竟没有一起假票发生,真是让人佩服他的管理水平。
唉……,真是什么时候的改革,都会有如许多的既得利益者出来阻挠,总是在曲折中艰难地前行。
看来,必须是有所妥协了。
“与其相互竞争,何不充分利用”,一个全新的宝钞发行架构,在崇祯的脑中不断完善。
“爱卿所言,极是有理,宝钞发行可以改改嘛。朕看,可以让愿意的钱庄、典当来承担宝钞的发行兑换。这一来,大家就皆大欢喜了。”
“让宝钞提举司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拟个新《钞法》,以后宝钞发行就按《钞法》行事。《钞法》制定仍以那十项原则为基础,只是将[朝廷直接发行]改为[民间承揽发行]。”
“不知爱卿以为如何?”崇祯看着韩爌,不再说话。
后世的代理授权太普遍了,国外货币发行也有委托私人银行的,这让崇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上面。只是这时的钱庄再大,想来也难有遍布全国的分支机构,再有他还不想培养一个尾大不掉的明朝银行。
“陛下,不知民间如何承揽发行?”韩爌有些疑惑,如此一改,岂不是让大明宝钞尽受控于他人之手。
崇祯命人取过《大明舆图》,挂于四扇屏风之上,指点江山,一一解说。
一、北南两京,各设一[宝钞总库],但宝钞南库需听从北库调度。
二、十三省各设一[行用库],负责各省钞银兑换调度,每季清算,按回收金银数量计算,三成留存准备,七成金银按宝钞提举司令调运北南二京。
三、各府州县、司所卫堡,有意愿承揽发行宝钞者,皆可上报所在省行用库(京总库),获准后,须依《钞法》发行宝钞。
四、各地宝钞兑换点,所回收金银,每季清算,三成留存准备,七成解往所在省行用库。
五、为防有不法之徒伪造宝钞,给宝钞兑换的商家造成损失,“每人每天以钞换银”不得超过壹贯;各省行用库“每人每天以钞换银”不得超过十贯,超过者需提前五天通知。
六、金银不可流通、汇兑、典当,私人可以收藏、加工、买卖。
七、如发现有使用伪钞者,只有各兑换点有权没收;发现有伪造者,一律斩首。
首辅韩爌听得不断点头,此法虽未完备,但已道尽精髓。尽用民间力量,减少了朝廷支出、贪腐机会;还又不失朝廷对宝钞之控制。呵呵,还有给“以钞换银”设了那些限制,不说担心没人用宝钞,反说怕人家受损失,真是好理由啊!
“还有啊,银换成钞后,不是担心没人存钱么?朕看不如谁存钱,就给谁一点利息,这与贷出的利息相比,还是有很大息差可赚的。”崇祯说道。必竟这个存钱有利息可得,在明朝时还是个新鲜事儿,它需要等待时间的考验,这时可是要交保管费的。
“陛下英明!如此钞法当可一试,再辅以朝廷强制施行,或可成功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多谢爱卿夸奖,此事就交与爱卿去筹办了。”崇祯终于露出了笑脸,能说服首辅韩爌,可真费了不少唇舌啊。
崇祯与韩爌的这番交谈,直延续了一上午。
这可苦了来给他日讲的翰林学士,皇帝吩咐讲解大明各朝实录,人家可是翻阅各类资料,准备得辛苦,结果干等一上午,都未见给个回话。
终于得空儿,太监给通报时,已是午膳时间。崇祯一看,挺对不起这位翰林的,着人赏御膳糕点一篮,以示歉意。
有了内阁首辅韩爌的支持,在下面进行的奔走呼吁,大臣们的上疏开始转变风向。
十天后,崇祯颁布诏召令“发行崇祯新版宝钞”。
大明通行宝钞——崇祯新版,于崇祯元年九月一日,通告天下;十月一日,正式发行。
新版宝钞,钞票面幅较原宝钞大为缩小,壹贯宝钞与百元人民币的面幅相当,不同面值宝钞面幅不同;
钞纸仍以原宝钞所用的桑穰为主料,参考了金粟笺、薜涛笺等多种工艺,做了重大改进;
水印采用太祖朱元璋的人头像,为了画出立体感来,特意参考了一些西洋画的技法;
正面以云雾缭绕的紫禁城前朝为主图,背面绘以明朝文武最盛之事,如洪武开国、七下西洋、永乐大典等;
为了给宝钞进行编号,还特意研发了打号机,呵呵,筋皮上嵌以金属字,醮特殊印墨,每通过模具印一次,手工转动一格;
原来的加盖印章,换成钢印,有了形象的凹凸图案,雕刻钢印也是很不容易的。
为了印制宝钞,钞纸、印钞两局,以原有两局工匠为骨干,共雇佣了一千多人;内宫的宝钞司宦官全部拨过去,只留了两个负责采买的太监,再从内宫中征召了近千名年纪幼小的宦官。
凡调拨过去的太监人等,皆需服从宝钞提举司的统一管理,不得有任何特殊。印制宝钞是需要非常严格的保密制度的,肯定要有一定的人身自由限制,让太监们去干正合适。
崇祯也正想着,要开始裁减皇宫大内的各类人员,这次一下就解决了近千人的就业问题。
《钞法》颁布的这一天,成为明朝历史的又一分水岭,“崇祯变法”被多数人认为是自今日始。当然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认为“崇祯变法”应从袁崇焕的召对问辽事,授意上疏“教导、参谋”两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