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商部尚书毕自严解说十年前的盐政变革,崇祯再次阅览两份请愿上疏,这才看出内中深意:一个要维护既得利益,维护官盐的特权经营;另一个要打破垄断,同分一杯羹。一个借太祖名义,要维护盐政旧制;另一个假借阉党败坏盐政之名,变法已是时不我待。
在盐政方面,阉党可并未败坏,自掌权以来,完全按照前朝的变革施行,才有了今天盐粮期市变革的基础。这一点,崇祯还是看明白了;但也因此,崇祯对支持自己变法的这些商贾,有了另外的看法;只是崇祯还不能说透,毕竟这也是他施行变法的舆论基础。
现在的盐市之争,让崇祯想起了后世的燃油税改,十年朝野争议、十年利益博弈,最终出台了一个“四不象的燃油税制”。
如今的崇祯,同样面临着这样的两难决择:凭借皇帝权威,压服各方,按照自己的意图变法,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政令执行还要靠这些大臣们;想想后世中央的保障房扩大内需政策,被各地方政府的严重曲解,崇祯就不寒而栗。崇祯已经越来越体会到了,后世中央政府的难处,然而为平衡各方利益,将盐粮期市改成四不象,这又不是崇祯之所愿,真是难啊!
文华殿上,丝丝缕缕的冷风从门窗的缝隙侵入,虽是九月底的天气,却已有些初冬的迹象。朝会的大殿,毕竟不是休息办公的朝房,有棉帘子挡风,有地暖御寒,殿内虽有数个鎏金火盆在燃烧着,可还是挡不住殿外的寒气。
今年的冬天,仿佛来得更早了些。
殿内的大臣们顾不得冻手冻脚,争执得煞是激烈,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盐政变革,历来都是朝政的重中之重,盐税也占朝廷税收中非农业税的一半,这是一个事关全局的变法措施,同时也关系着朝野内外无数人的利益,这又怎能不争个分明!
崇祯作为皇帝,还是享有些特权的,手脚都各有暖炉暖着;享受着初冬寒意中的温暖的崇祯,神情看去虽是颇为专注地倾听着,但内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盐粮期市,崇祯早已颁旨将会择机实施,皇帝的金口玉言,似乎容不得他再去多做考虑;可是如今,朝野间这么激烈的利益博弈,矛盾如此巨大,又让他不得不有所顾虑。这是他这前想得太简单了,总认为后世的观念与经验都是经过检验的,五百年的历史先知与经验教训,让他当这个皇帝那还不手拿把抓、手到擒来。
崇祯开始为自己的轻率,感到有些后悔,可真要延缓期市的建立,那对于皇帝权威来说,将是何等的打击,他这个冒牌皇帝将开历史之先河,“皇帝金口也不见得就是真的”。对于朝廷在民众间的威信,将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损害,也许崇祯变法就此名存实亡,而他也将逃不脱历史的轮回。
召回圣旨?那是崇祯与朝廷都不可想象的,可能性不大。
择机实施?那不用农民起义,富商权贵们就将打起来,“联名上疏”,已经说明了利益分明的两大阵营。
假择机真拖延?难道象后世的燃油税那样难产!十年择机,那大明朝还不被给拖死!对明朝盐政的认识越深刻,崇祯越觉着时不我待,越拖不起时间!
崇祯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实在是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大臣间的争执言论,也没有给他提供什么参考。
崇祯的手抬起示意,正要说话的时候,旁边太监已经明察圣意,“肃静,肃静!”尖利的嗓音响起,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崇祯面容略为轻松地点头致谢,得到了皇上的首肯,那个太监顿时又是精神了三分。
“盐粮期市,事关重大,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出个结果来。诸卿准备一下,后天平台辩论,联名上疏的两方,也都各自派位代表参加。好了,今天就先议到这里吧!”崇祯暗自伸展腰身,朝会开了接近两个时辰,也没议出个正经结果来。如果算上前边召见杨鹤的时间,那就有三个时辰了,崇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能不累嘛!崇祯朝的朝会,大臣们都有赐座,只是发言的时候,才需要站起来,已经是享受许多了。
“爱卿杨鹤暂留,朕还有事。”崇祯看见杨鹤躬身退出,这才想起招抚陕甘乱民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朝会时间长了些,爱卿想必也累了。”诸位大臣退出大殿,崇祯关心地询问道。
“谢陛下,臣不累。”年近花甲,鬓角已略有斑白的杨鹤,忙再站起谢恩。
崇祯端起御制官窑茶碗,正要用茶盖撇一下的时候,这才想了起来,“看茶”。
崇祯板着身姿坐在龙椅上,有三个时辰不能乱动,这时只剩下杨鹤一人,不由得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身,展展肩膀。
皇帝站起来了,大臣哪还有仍坐着的道理,刚赐的热茶,还没来得及抿一口,赶忙放下站起身施礼。
“唉……,爱卿坐,坐。朕是有点坐累了,站起走走活动一下。”崇祯见杨鹤手忙脚乱的样子,忙伸手虚按着说道。
“臣……,臣也坐累了,还是站着舒服些。”
“好,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到外面走走,也透透气,边走边说。”崇祯坐得是真累了,殿内也有些憋气。
身披斗蓬,手抱暖炉,当先来到殿外,那丝寒气反而令有些委靡的崇祯,精神为之一振,深深地呼吸着没有任何污染的新鲜空气。
杨鹤就在崇祯身后,约有半步地距离紧跟着。
崇祯回头看了一眼,此前的杨鹤精神矍烁,这时却冻得有些鼻头发红,在殿内早已冻手冻脚半天,虽然皇帝圣恩浩荡,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崇祯想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因自己是皇帝,弄得花甲老人陪在自己身后受冻?就算这是为了国事辛劳,可是自己以前受的教育都哪儿去了?
“爱卿拿去暖暖。”崇祯有些愧疚,转身将手炉递给杨鹤,不等谢恩,就返身向前走去。
一个小手炉,虽然并不起眼,但这是皇帝御用贴身之物,御史杨鹤还未及推辞,崇祯已经转身走了。
入朝为官三十年,一生中起起伏伏,也看淡了世间万物,只是一朝受皇帝重用,又激起他一些雄心壮志。现在皇帝这样关怀倍至,让杨鹤的激荡之心,全都转化为忠心报效之志。
“臣,谢恩!”杨鹤深深一躬到地。
“爱卿对盐粮期市有何看法?”崇祯说完后,身形一停,又说道:“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不要有顾虑。”
刚才文华殿朝会的时候,崇祯并没吩咐让他退出,事情又没有谈完,杨鹤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就这么旁听了一回。
都察院御史,虽然什么官都可以弹劾,可总归品级不高,人微言轻,虽然有些看法,但在朝会上还是没什么说话余地的。
皇帝召见,政见备受重视,又连番圣意恩宠,做是那么亲切自然,让“满腔报国志、身怀百姓心”的杨鹤,不再有什么顾忌;他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如果无所表现的话,皇帝将会看轻自己。
“陛下,那臣就直说了……”杨鹤不再谦恭。
“依臣看,这盐粮期市还需慎重才是!”杨鹤重重地说道,假意未注意到崇祯有些微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无论再有何商贾加入,以现在的盐市情形,只要是盐引竞价,这盐价必将为某些巨贾所左右。即使朝廷多收些税,但盐价再涨,必会夺民之利,将会民不聊生;假如朝廷有意降低盐引价格,欲让利于民,但有巨贾的操纵左右,这盐价怕也难真正降下来。……”
崇祯听着,忠言逆耳,尽管与他的圣意有差距,但说话在理:在垄断的市场环境下,不可能有真正地竞争,任何政策必将会变形扭曲,失去朝廷的本意。
然而,在明末极不平等的社会危机潜伏之下,破除特权垄断动作过大,又可能引起的政治危机的不确定性,为崇祯变法增添不必要的阻力,这又让他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