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衍听完苏威的话，深感满意，便想进一步询问武帝临终前要兴兵北伐的真实动因。武帝的遗孀阿史那朵曾说过武帝平生只犯过两个大的错误，这给宇文衍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哪两个错误虽不曾说明，但宇文衍猜测应该指的是北伐突厥和传位太子。传位太子的来龙去脉已大致了解，但北伐突厥的内因却始终晦涩不明，就连司马泳也看不透其中的原委，别的人更对此讳莫如深了。探究武帝不事南征却欲北伐的真实动因，对宇文衍不仅出于好奇，也是战略谋划中需要补充和参详的重要资料。话已到嘴边，宇文衍忽又改变了主意。鉴于李渊、杨广在场，不便于当着他们面评论先帝，尤其是不能不顾忌杨广会跟他父亲说些什么，只得作罢。
为了进一步验证苏威的才识，宇文衍又问了几个关于府兵、屯田和鲜、汉一体推进汉化的问题。虽然他自己对这些问题只是一知半解且并无太大兴趣，但可以让司马泳听取之后帮他做出分析判断。何况这还能显示小皇帝深不可测的真龙之姿，有助于折服苏威，令其倾心投效。
面对这一系列话题，苏威都侃侃而谈，条理分明，颇有见地。从他透射着兴奋之光的眼神中，也不难看出他对小皇帝令人匪夷所思的超凡谈吐和心智的由衷叹服。
日暮时分，话题告一段落，本来该是宇文衍向苏威发出邀请，请其出山辅佐的时候了。在场众人也都在等待着小皇帝起身施礼正式求贤的那一刻的到来。终于，小皇帝从坐席上站起了身来，在座其他人也都立即跟着起身，都猜测今日此行最关键的一刻到来了。
却见宇文衍起身后并未施礼，而是微笑着对苏威说：“与先生坐而论道，大畅心怀，使朕受教良多，获益匪浅，多谢先生的指点教诲。今日来得匆忙，只略备薄礼，聊表谢意，请先生笑纳。”说着，他就示意小末呈上金银锦缎等礼物。
苏威不禁愣了一下，正要谦辞，宇文衍又接着说：“今日天色已晚，朕明日还要赶路，就不再叨扰先生了，待朕东巡归来再来讨教，定与先生促膝而谈直至天明。”
宇文衍竟然不提请苏威出山辅佐之事，就此打住要告辞离去了。这一举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司马泳，他在一旁看着小皇帝，几乎忍不住要出言提醒，却又怕不但有违圣意还反倒有损苏威的面子，只好默然旁观。苏威似乎并没什么异样，平静地拜谢小皇帝的赏赐，不动声色地将小皇帝一行人送出了翠竹小院。
此刻已日落西山，高峻的群峰逆光而立，变成了难辨层次的深褐色，山后的夕照为山和云勾勒出耀眼的金边，澄澈的天空已在宝蓝色中晕染出越来越重的黛青，衬托着红彤彤的晚霞显得愈发辉煌。晚风徐来，倦鸟投林，山间一片朦胧，令人心畅神怡。临别，宇文衍看着山外被余辉映红的半天云霞，指着天边一行南飞的雁阵，意味深长地说：“秋来了，不跟上队伍的大雁只会孤独地冻死在北方的冰原上啊……”
苏威闻言，身体不由微微一震，目送着小皇帝在众人的拱卫下渐行渐远，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边那已没入苍茫几乎不见的雁阵，呆立良久。
小皇帝的行营龙帐设立在一块没有树木的高地之上，四下是一层层的栅栏和一层层的禁卫军营盘，如同众星捧月，将龙帐围绕在中心。李渊已有爵位，单独安置一顶帐篷，杨广就住在长孙晟的大帐之中，司马令姬则自然被安排在了她二哥司马泳的帐中，这三个营帐也是距离皇帝龙账最近的左邻右舍。
晚餐时宇文衍就看到司马泳几次欲言又止，饭罢便让李渊、杨广自去休息，让司马泳、司马令姬兄妹留下说话。待李、杨二人退下后，宇文衍微笑着对司马泳说：“朕知道你想问什么，此事明日朕自会告诉你的，你也先退下吧，朕有话要对令妹说。”
龙帐之外夜幕四合，清凉渐起，秋蝉之声慢慢止息，山间蛙鸣渐渐响起，伴着晴朗夜空中的繁星闪闪烁烁。宇文衍和司马令姬两人坐在龙账前一块巨石之上，可以俯视整个营盘，也可以被所有人仰望。这是宇文衍特意这么安排的，与其躲在大帐之内让旁人猜测，不如就大大方方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说话，避免了猜疑也杜绝了偷听。
“你不赶紧想办法让我们俩能在一起，跑那么老远去劳什么军啊？！”司马令姬在黑暗中偷偷拧着宇文衍的手臂，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宇文衍回头看了看站在他们身后数丈之外提着灯笼的小末和燕骏，低声央求道：“别揪了别揪了，疼死我了！姑奶奶你能不能顾全点大局啊，小不忍者乱大谋啊！”
“忍忍忍！你是皇帝啊，怎么混得那么窝囊？”
“要跟你说几遍你才能明白啊？我不过是个儿皇帝，国家机器还不在我的掌握之中，等明年太上皇一暴毙，我就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小傀儡，说废就废，说杀就杀！我现在必须趁还有太上皇罩着拉起自己队伍，否则真还不如就让你留在司马消难的府上，还不至于拖着你一起去送死，懂吗？”
显然她是懂的，但她急不可耐的心情让她眼里的他就如同汪洋大海里的一根救命稻草，只想立即抓住，抓住了就不再放手，不管究竟能否救得了自己。
宇文衍又四下看了看，接着说：“我此行的目的既是巩固合作伙伴，也是为了对韦老将军做出一个交代，才能后顾无忧地娶你为后啊。你以为游山玩水去啊？”
司马令姬轻轻拉着宇文衍的手，默默点点头，要不是远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他们，她真想将头靠在那幼小的肩膀上去，她能感觉到幼小肩膀下坚实的力量，她需要那种力量。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对中国历史只知道个粗枝大叶，南北朝这段更是糊涂账一笔，你就给我讲讲我们现在所处的年代背景吧，好让我能更多进入角色一些。”
“嗯，这确实很有必要！不过我对南北朝的历史了解得也不够深入，远不如对中国历史上其他几个分裂时期了解多，比如东周列国、楚汉相争、三国鼎立……刚来的时候就愣没想起杨坚的鲜卑姓普六茹。好在正史、野史和各种文史作品看过不少，穿越过来之后，结合现实把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逐渐串了起来，现在对背景环境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了。”
“那就先捡要紧的，我现在最需要了解的东西讲给我听。”
“让我想想……先给你明确一下我们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命运吧。三国归晋后，西晋的统一差不多只是昙花一现，八王之乱后五胡乱华，晋王朝被赶到了江南，成了东晋，天下再次四分五裂。鲜卑人的北魏帝国先统一了北方，后又一分为二，西魏和东魏，也就是北周和北齐的前身。然后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年代，北周灭齐，再度统一了北方。而南方在这一过程中依次经历了东晋、宋、齐、梁、陈几个朝代，现在是南陈，北周南陈对峙已经是南北朝的最后阶段了。而我扮演的就是北周的末代皇帝宇文衍，你扮演的司马令姬就是末代皇后，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明年天元皇帝宇文赟就会驾崩，军政大权都被杨坚把持，宇文衍做一年多的傀儡后，不得不禅位给了杨坚，小皇帝和小皇后都会在两年后被杨坚……”宇文衍说着，用左手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司马令姬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隋朝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是啊，记得有个史学家评价说：没有比杨坚得到皇帝权柄更容易的了。”
“你把杨坚杀了不就可以了吗？”司马令姬忽然咬着牙说。
宇文衍瞪大了眼睛说：“拜托！你以为杀了秦嬴政，天下就不会统一了？杀了希特勒就没有二次大战了？这和杀了张屠夫就吃带毛猪一样荒谬！历史的演进是有客观规律的，大势所趋，历史人物不过是被历史选中了，恰在那时时点上完成一个水到渠成的历史任务而已。结束仅三百年分裂局面的可以是杨坚，也可以是张坚、李坚、毛坚！”
“毛尖？还龙井呢！你这是历史宿命论，照这么说我们就只能等死咯？我说杀了杨坚并不是要改变分久必合的大势，而是完成这一统一任务的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
宇文衍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在努力做的不就是打破宿命获得新生吗？没想到明熙虽没有足够的历史知识，却有足够的历史思辨能力。没错，历史确实是许许多多合力下写成的，绝大多数个人无力改写，尤其是对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但历史人物并非完全没有能动性，既然结束分裂的可以是杨坚、张坚、李坚，当然也就可以是宇文衍！顺势而为就能有所作为。
司马令姬见宇文衍沉默不语，问道：“你想什么呢？我说错了么？”
“哦，不，你说得很对！不过杨坚并不是我想杀就能杀得掉的，他可是太上皇的老丈人，当朝首辅，国家机器至少有一半已在他掌控之下，党羽之多，能量之大，不是你能想象得了的。撼山易，撼杨坚难啊。”
“那……那就杀他的党羽啊！”
宇文衍只觉眼前一亮，大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