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十九年
门开的“吱呀”声打破了冬末萧瑟的小院的寂静,苏陌颜拎着厚重的木桶径直走到水井前,一面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一面挪开井口覆盖着的干草。
不远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古树,说不上是什么种类,只是在彻骨的冬季里依旧出落得郁郁葱葱。反倒是树下打的花藤秋千,枯了叶,显得愈发凋零。
虽说是空落落的一处小院,比不得雕梁画栋的恢弘,也谈不上小家碧玉的温婉。然而过眼处却也处处显露着主人的女儿家情态,右侧是一片三丈来宽的碧绿菜畦。离得远了,看得不甚清明,从时节上论,大抵不过是韭菜,在寒风中有些发蔫的萎在一边。待走得近了,细细看过去,才知是玉兰草。
有女子匆匆走过,雪青的衣摆扫上去,落下大片阴影:“小姐,你可是要同荷香生分了不成?连水也自己打了!”
苏陌颜将低头拎起打上来的水笑道;“我哪里就如此娇贵了?这几年不都过来了吗?”
“哪里是娇贵不娇贵的事!”荷香紧了紧单薄的衣领,快步走上前接过苏陌颜手中的木桶。
“小姐,明日戏班进宫,你也跟班主他们一起去吗?”
“恩。”随意的含糊着算是答应了。
“可是……”荷香皱了眉,有些担忧:“听人说,选秀女时宫里头会有管事嬷嬷检查身体……”
“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苏陌颜轻扯了嘴角淡淡一笑,放在门把上的素手却似乎有着瞬间的颤抖,接着仿佛下定决心般用力推开了门:“所以才会要明日放手一博!”
冬天的夜总是有着过分的静谧,月光透过窗柩洒在苏陌颜安宁的睡颜上。蓦地,她翻了个身,蝶翼般纤长的睫毛颤动着睁了眼。眼底是一片澄澈,仿若山涧的汩汩的清溪,一眼见底。
“荷香,你说我们此次可是能成么?”
泛白的布帘隔住了睡在另一边的荷香,只是朦胧中并未看见她的身影晃动,想是睡得熟了,未曾听见她说的话。
苏陌颜幽幽的叹了口气,复又闭眼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夜,越发的静了,不知何处传来低低的叹气声,满含着无奈与悲哀。
天朝历年的大年初一对于沉寂的后宫无疑是最喜庆的一天。在这天,皇帝会和后宫中所有的妃嫔一起观赏从民间甄选出来的各种新奇节目。无论得宠的或不受待见的,均费尽心思的打扮,希冀着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加之又是新年的喜庆气氛,处处张了灯、结着彩,更是一派热闹盛景。
“苏姑娘,准备好了没?马上就轮到我们了!”班主掀起沉重的布帘探头问道。
外间有喜庆的管乐声远远的飘来,夹杂着女子的嬉笑声,不知怎的,苏陌颜原本水波不兴的心里竟是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深深吸了口气,因紧张而狠狠拽住裙摆的双手微微沁出些许汗汁:“恩,没问题的!”
没问题的!像是对班主的宽慰,又像在对自己的安慰。
“锦绣戏班,进场!”宫里头报节目的公公用他特有的尖细嗓子唱喏着。
出来的是四个粗壮的大汉,一朵巨大的荷花花苞横亘在他们肩上,他们每走一步,便传出一声巨大的鼓响,震耳欲聋,仿佛有千万只鼓在耳边同时被敲响。
随着他们来到台中央,鼓声慢慢消失了。接着听到的的一声女子的娇笑,忽远忽近,只听一声娇嗔:“姑娘!”众人听得是一阵骨酥筋麻。
原本还是花苞的荷花在这时缓缓绽开,露出掩藏在里面的一面大鼓以及一抹娇俏的立在鼓面上的倩影。
清脆的铜铃声随着女子身子的扭动一下一下的响着,她缓缓的转过身子,白纱半掩面,只露出一双灿若星子的妙目,眼颦秋水,杏花烟润。
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眉间点着梅形朱砂,愈发称得清雅出尘。
一袭藕色对襟罗纹纱质曳地长裙,衣襟与袖口处缀了一寸白色绣杏花缘饰,内衬象牙白滚金边苏绸抹胸,腰间束以乳白缎面束腰,右侧缀有宽大杏黄纱质蝴蝶结。手挽流云雾绡纱罗披帛,赤着脚,脚踝处系以繁琐细碎的紫色铜铃。
忽然她飞身跃到邻旁的一面大鼓上,这时众人方才发现台上不知何时又走上了些许精壮的大汉,他们每两个人共抬一面大鼓。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女子翩跹若仙的舞姿间褪了色,唯剩得那女子举手投足处的一颦一笑牵扯着人心。柔若灵蛇的娇躯于空中轻舞飞扬,翩翩若游龙惊鸿,飘摇似流雪回风。
殿中之人,皆仿佛受了那女子的蛊惑,寂静一片。连向来自诩不凡的妃嫔们,均是凝了神,屏着气,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中的女子,不经意间流露出艳羡的神色。
一曲终了,女子飞身下鼓,臂间的披帛迎风飞舞,竟衬得那女子有如天仙飘然下凡,裸露着的小巧的纤足愈发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浅淡味。
她施施然走上前,对着坐在正中间的齐天佑盈盈一拜。
“民女苏陌颜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恩,平身,跳得不错!来人拉,赏!”
漫不经心的语气昭示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对刚才那场精美绝伦的舞蹈不甚在意。
坐在靠右下手的陈贵妃抬眼看见齐天佑一脸平静,方才放下了她那颗不安的心。若是眼前这清雅的女子进了宫怕是又要起不少风浪!陈贵妃回想着刚才皇上的反应,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皇上赏赐!”苏陌颜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子退了出去。
一阵冷风吹来,将苏陌颜遮面的白纱直直的掀了下来,她慌忙转头抓住那被风吹掉的面纱。
虽说转头不过瞬间,却也足以让众人看清她的面容。那样的容颜,用何种语言修饰都只觉有些苍白无力。唯有那句“远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方能道出其形容的一二来。
齐天佑只觉的那女子的容颜于青天白日之下,竟是显得分外刺眼。有如一粒尘埃飘飘落于心窝里,不见又多轰轰烈烈,却是搅扰起无数前尘往事。
记忆中的女子总是微翘的嘴角,轻扬的眉,傲然昂起的下颚,被风吹散的发丝,细细碎碎的缠绕。
只是,他所有的记忆已是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一并葬在了那夜的大火里。
余下的节目是什么,他已失了兴致,脑海里只是反反复复的浮现方才苏陌颜转过头的那一幕:世上竟是能有长得如此相象的人么?
思索了半晌,他对伺候在一旁的肖德顺招了招手,只见那肖德顺俯身贴耳过去,齐天佑低低的吩咐了一句。
肖德顺面色里逐渐浮出一丝疑惑,压低了声音回道:“今日就宣进宫?是否太急了些?”
见齐天佑摆了摆头,他又说道:“入宫的那些子程序不走一遭,恐怕太后那里……”
“你只管照联说的去做便是了。”齐天佑皱了眉,脸色有些不豫。
“是,奴才遵旨!”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宫外之人不得随意留宿。故而接到赏赐后整个戏班便忙碌的收拾起来,苏陌颜慢慢走出屋子站在台阶前,兀自一个人盯着天空发呆,仿佛尚未察觉到冬风的冷洌。
至此,她已是尽了力,若是能入宫那自是好的,若是不能入宫……,苏陌颜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果真如此,她也认命了。
有戏班里旁的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嗤了鼻:“平日里日日一副圣女样,不与人亲近。也不过是个放荡的主,还指着能媚住那上头的人呢!”
声音算不得大,却恰恰能让苏陌颜听得一字不漏,苏陌颜仍是凝视着天空,并不答话。那人见讨了个没趣,便恹恹的离开了。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苏陌颜脸上淡淡的浮出一丝笑意,一直都是这样,不相熟的只道她不过是想借着略有些姿色,想图个荣华富贵;相熟的也在心底纳罕,平日里对一切均是无欲无求的她,怎的总是心心念念的想要进宫呢?
脸上的笑意越扩越深,她不过是想要些权力罢了,并不希冀荣华,也不渴望富贵,只是不想再平白叫人欺负了去,这样也有错吗?
“圣旨到,锦绣戏班苏陌颜出来接旨!”
尖细的唱喏声惊醒了那个发呆的女子,像是早已料到般,苏陌颜平静的脸上未浮现一点惊喜之色。
“民女苏陌颜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口谕:锦绣戏班苏陌颜姿容殊绝,品质端正,甚得联心,特封为才人,入住冬棠宫永福殿。另赐锦缎十匹,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
“谢万岁!”
前来传旨的肖德顺快步走上前扶起了苏陌颜:“还请才人速速收拾一下,老奴好带您去永福殿!”
“恩,公公略等一会儿,陌颜去去就来!”
说着苏陌颜快步走进屋里,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的荷香含着泪将包袱递给了苏陌颜。
“小姐,您这一进宫,奴婢此生怕再也见不到您了!奴婢从小便跟着小姐,只求小姐能让奴婢跟着您进宫!”
苏陌颜拿出锦帕细细的替荷香擦着脸上的泪珠:“荷香,后宫艰险,若是让你随我进了宫只怕是平白误了你一生啊!”
“小姐,奴婢不怕,奴婢的命都是小姐的,奴婢只求一生跟着小姐!”荷香紧紧的拽着苏陌颜的手哀哀求着。
苏陌颜的眼里不禁也泛起了泪花:“那你且等着,我定当想法子让你进宫!”
“恩,奴婢但听小姐的安排!”荷香哽咽的点头说道。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诺大的皇宫之上,整个宏伟的宫殿在暮暮夕阳中却是蒙上了一层寂寥。
偶尔有经过的宫女,俯身行了礼随即便离开。
一旁廊柱上的雕花镏金隐隐有些剥落,露出原本的朱红色,苏陌颜探手以指腹顺着深深浅浅的刻痕描摹着。
如此,已是进了宫。
这究是一番生命的开始亦还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