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国际学校高中部，教导主任郑秋兰女士将我单独请进办公室，递来一纸杯咖啡，用半生不熟的香港普通话笑呵呵地对我道，“请坐。林总，不好意思，学校条件简陋，可比不得五星级酒店。另外，学校内禁止吸烟。”
“Miss郑太客气了，谁不知南国是南华市首屈一指的私立寄宿学校，比我当年的厂子弟校强百倍不止。”我讪讪地收起香烟，在沙发上落座，打量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透过茂密的树丛，能瞥见操场塑胶跑道的一角。
当初选择这所封闭式寄宿学校，颇费了傅盛梁一番周折，南国的招生对象本是面向港澳台同胞和外国人子弟的，本地的富家子弟也可以入读，但仅限于拥有南华市户籍的人。初来乍到的我，不但没户口，更交不起高昂的赞助费。幸好他是南华市知名企业家，说动徐书记出面才搞定了晓峰的入学手续，费用也打了点折。
她坐在我的对面，用优雅的姿势打开一份极漂亮的文件夹，“本校的办学宗旨是素质教育为上，不以分数论英雄，从来不搞其它学校最常见的排名。南国跟香港的几所大学有紧密合作的关系，也是美国常青藤联盟和欧洲高校联盟的成员，大部分学生将来都有机会直接进入欧美名校。刚才的家长会上，有些话我不方便说。这是林晓峰半期考试的成绩，还有各科老师的评语，你看看吧。”
“是啊，确实不好看，除了数学是B－，大部分都是C。或许还是因为英语底子太差，听不懂课？”我眉头一皱，习惯性地找借口。
她摇摇头，分析道，“不完全是。晓峰已来了一年，应该已习惯纯英语教学的方式，再说了，我们还有课外英语补习班。刚进校时，他曾经强化过三个月，基本的听、说、读、写没啥问题。”
“那么郑老师认为问题在哪里？你不妨直说。”
“听说他父母都在国外定居，你是晓峰的亲叔叔，有没有觉得他最近不太正常？我的意思是，心思没有放在学习上。”
“这个嘛，我最近工作太忙，倒没留意。可他一个小孩子，不好好读书，成天想什么？”
“十六了，不小了。这个年龄正处于逆反期，听不进长辈的话，越是不让做事，偏做。”
“你的意思不会是早恋吧？这个是最影响学习的。”
“可能吧。我建议你找时间跟他谈谈，宜早不宜迟。”
“好吧，我试试。谢谢你，Miss郑，晓峰的事劳你费心了，改天我请你到酒店吃饭。”
“这样最好了，他一直把你当偶象，常在同学们面前提起你的英雄事迹，什么电梯鬼呀，间谍案啦，很崇拜的样子。我想，你的话他可能听得进去。至于吃饭嘛，就免了吧。不过，我有个小事情想麻烦一下林总。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曾到盛唐求职，好象后来没考上，不知能否帮个忙，她也是做酒店的，别的行业也做不来。”
“她叫什么名字？我回去问问人力资源部。”
“陈桂蓉。”
学校大门，林晓峰飞也似的跑来，眼睛搜寻着奔驰车里的人影，除了站在车头的我，再无别人。
“小越阿姨怎么没来？”他见只我一人来接他，嘟囔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龙生龙，凤生凤，继承了秦哥优良基因的晓峰，个头已发育得与我不相上下，我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嗔道，“怎么？叔叔来接你不好吗？你小越阿姨有事，她的酒店马上就要开业了。”
他用力挡开我的手，扭头就走，“那我就不去了，还要回去看书呢。”
我大声喝道，“站住！我很可怕吗？每次见到我就想躲。”
他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冷冷道，“我跟林叔叔没啥好说的，你也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眼前的秦晓峰已改姓林，性子也不复当年的可爱，对我的亲热劲早已换作冷漠。莫非真是郑老师说的什么叛逆心理作祟？还好，朱越的话倒还听得进，两个人经常背着我打打闹闹，可一旦我出现，晓峰又恢复正常。准确地说是一种充满戒备的敌意，我隐隐感到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我俩之间。
念及此，我缓下口气来，提议道，“好了，别闹了，快上车，我带你去吃肯德基，你最喜欢的。”
“除非叫上小越阿姨，我只跟她一块儿吃。”晓峰开出了前提条件，语气决决，脚下兀自不动。
“好吧。你先上车，我这就给她打电话。”我打开车门，恭迎这位小祖宗上车。
晓峰不愿意坐在前排副驾的位置，一边打着游戏机，一边道，“开封菜吃腻了，我想吃海鲜，正好顺路接小越阿姨去。”
“好好好，都依你。喂，开封菜是什么？”
“叔叔太老土了吧，开封菜都不知道，就是肯德基啊。KFC不就是开封菜的拼音吗？亏你还是酒店的老总？”
“小孩子家的，就会瞎编。”
“我都快满十七了，不是小孩子！”
海鲜街位于岽山北麓，南华市的前身南华村即发源于此。这里原是一片天然的避风港湾，停泊着千百条渔船，渔民们把捕捞回来的一船船海产品搬上岸，卖给本地的海鲜收购商，再通过他们发往全国各地。本地人也常来此购买新出海的海鲜，或带回家自炊，或交给渔贩们就地烹饪，付点加工费。久而久之，这里渐渐形成了一个集海鲜批发、加工和品尝的专业市场。上百座渔民小楼房改建的餐馆一字排开，前店后市，就近购买，就近加工，想吃最便宜，最新鲜的海鲜，非此地莫属。
晓峰拉着朱越在市场里挑选砍价，我挑了间比较干净的酒楼包房，推开铝合金窗，市场的喧嚣贯入耳中，渔贩们大声吆喝着，推销着自己摊位的产品。雨蓬下，一对男女正有说有笑地搬弄着生蠔，“这个晓峰，见到我没一句好话好脸色，跟小越却谈得来。也难怪，亲眼见到至亲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心灵的创伤需要有人来抚慰。不过，他们二人看着也不象母子，倒象姐弟一般。小越真不容易啊，得照顾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我嘀咕着。
一桌海鲜很快摆上来，花蟹，三文鱼，基围虾，带子，蛏子王，海胆，生蠔，象拔蚌，我们三人埋头海吃起来。生蠔是晓峰的最爱，一口气竟吃了十七八只，还嚷着再加，朱越劝道，“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吃这么多，当心回去拉肚子。”
晓峰不以为然，拍着胸脯道，“你不是说我正在长身体吗？生蠔是壮阳之物，男人应该多吃些才对。”
朱越扔下手中的花蟹夹，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小孩子家的胡说八道，一点不正经，当心我给老师告状！”
晓峰见朱越怒气冲天，知道自己失言，忙陪笑道，“小越阿姨生气了。可我不是小孩子，刚才那个渔婆不是也建议我多买些生蠔吗？这话本是她说的，你却责怪我。”
“越来越不正经了，以后别想让我带你出来。”朱越作怒道。
晓峰拉着她的衣角，一头倒在大腿上，扭扭捏捏道，“阿姨别生气了，晓峰今后一定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好不好嘛？”
朱越抱着他的头，抚弄着粗短的黑发，柔声道，“晓峰最乖了，快起来吃虾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就躺一会儿，就象那天你抱着我一样，呜呜呜——”他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和朱越一时怅然。
“小越，有个事我想跟你谈谈。”把晓峰送回学校后，我把车靠到路边，转头对她道。
朱越瞅了我一眼，似也心事重重，几日没好好休息的她眼角边已浮现出几丝皱纹，让人爱怜尤生，“是晓峰的事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太可怜了……”
“今天郑老师找我谈话了，晓峰的成绩一落千丈，成天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把老师的话转述给她。
她关上冷气，双手抱肩，幽幽道，“无依无靠，这一段时间我俩工作都忙，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他还是个孩子，看到别人都有父母爱怜，自己却没有。失去亲人的打击太残酷了。能尽力抚慰他一些不好吗？”
“是啊，那一天你们三人抱在一起，他的母亲舍命挡住一枪，秦哥又拼死挡住你，周疤子垂死挣扎，击中了他的心脏。转眼间他就失了两位亲人，唉——”想起芙苓园里的生死诀别，我嗘嘘不已，“小越啊，我们离开故乡，不都是为了他吗？”
朱越低头不语，眼里噙着泪水。
“小越，我们的晓峰已长大了，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我怕你对他太好了，反而让他心生误会。”刚才吃饭的那一幕已证实了我的判断，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朱越眯着眼，低声道，“误会什么？”
我不敢看她，屏住呼吸，鼓起勇气道，“我担心他已没把你当阿姨，当姐姐，而是，而是当成了——爱慕的对象。”
朱越没有答话，侧头一看，泛黄的路灯透过天窗洒在一张娇美的脸庞上，她已倒在座椅上睡着了，精致的小嘴里发出微弱的酣声，我忍不住一吻。
“她定是太累了，这一周来没睡过一回好觉，为我，为晓峰，却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得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我轻轻抱起她，放在公寓的床上，合上被子。
任凭周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捶胸顿足的痛苦声，秦晓峰守着两具尸体，呆呆地一言不发，扭曲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直到三天后他们被送入火化车间的时刻，滴水未进的他终于昏倒在地。鲜活的亲人从此化作两张黑白的遗象，血肉之躯转眼变成一抔黄土，握着朱越的手，昏迷的晓峰再一次醒来，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此那个可爱的少年不再可爱，威逼也好，引诱也罢，任何与秦家有关的事都别想从他的口里透露一分半分，因为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除了他，秦家已无人。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秦红军与秦建华的真实关系，以及十年卧底生涯的隐晦历史。十几岁的烈士遗孤，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王庆渝无可奈何，只得嘱咐朱越务必好好待他，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警方能从他的身上找到毒品走私集团的新线索。以秦家兄弟的过人智慧，绝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
“晓峰，阿姨知道，他没有死，一直都你身边。”枕上的朱越翻了个身，噫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