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入夜时分,零星小雪便徐徐飘落,千沧江两岸温度骤降。
凌尧裹着玄色的大氅,目视着围困了长达三月之久了寒盟关,她还不及大大方方地进关走上一圈、看上几眼,便不得不回京应付繁杂的朝争。
她本就是父亲那二十多个子女中最平凡,最不受宠一个,或许走到这一步曾经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公主匆匆回京……”楼红泠不知从何处阴影中现身,雪白的锦衣偏偏诡异地束着一根血红的丝绦,红得刺目,“为何不让末将相陪?”
凌尧愕然看了他一眼,自初识至今已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自称“末将”,这十年间他从未给她一个下属对于上司或者对于一位公主应有的尊敬。
天知道,他大约是个天生的幕僚,却绝不适合战场这种地方。
连绵的营帐,苍凉而悲壮号角,这里是战场,唯有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凌尧扑哧一笑:“有阿渊陪我足矣,多谢楼叔叔关心。曲副将还有三日才能回来,谈老将军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楼叔叔暂且留下,待此间事了再回京不迟。”
“……公主不要后悔。”半晌,清冷的的眼眸突然扬起一丝慵懒的笑意。
凌尧闭上眼睛,云破月出一词用来形容他的笑容,再也找不到第二人比他更适合,只是她却看不得他总是将一切掌握于股掌之间的傲慢。
忽闻一冷冽的女声轻哼一声道:“楼副将无需担忧,倾城会片刻不离公主左右。”
白天的黑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二人之间,毫不客气地盯住楼红泠。
楼红泠凤目微挑,轻笑一声,也不与她理论,随即垂下眼眸,很快便消失在漫漫雪幕中,倒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消一日一夜,大雪便会封锁整座寒盟关,时间紧迫。
回京……固然危险重重,可京里那几位何尝不是对她的存在同样忌讳。
“公主,抓到一名自称璟国使者的人,说是要面见公主。”一名亲卫向她禀报道。
“璟国?”凌尧皱眉,向千沧江对岸望了一眼。
“属下查问了,是从江对岸乘船而来。”
“有没有说是来做什么?”
“他说是送贺礼。”
“贺礼?”凌尧微微动容,旋即点了点头:“带过来吧。”
使者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士,从头到脚似乎都写着“无害”二字。
帐中一见,这名使者倒是不卑不亢送上一物,道:“敝国参政宓大人听闻奚曌镇国长公主殿下攻克南宜,可喜可贺,特送上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乍闻“长公主”三个字,众皆骇然。
奚曌国唯有皇帝的姐妹可称长公主,奚曌朝中官员大部分尚且被蒙在鼓里,而言下之意他璟国竟早已得知奚曌皇帝驾崩的消息,甚至连“礼物”都已提早备好。
谈云东等诸将面露忧色,不安地注视着凌尧的神色,生怕她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谁知凌尧令人接过礼物,也不看是何物,便微笑道:“难为宓大人百忙中还惦念着本宫,请来使替本宫多谢宓大人的好意。”
使者似乎也很意外凌尧表现得如此冷静,怔了怔,才回答道:“小人一定转达。”
凌尧笑了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贵国的参政大人如此有心,本宫又岂能失礼……倾城,替我将箱子里那只凤凰木匣子取来。”
不一会,倾城便将一只漆红镶金的木匣拿来。
凌尧令人送给那使者道:“边关苦寒之地,不及备下厚礼,这是本宫的心爱之物,权为贵国参政大人道喜。”
◇◇◇
雪片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渐渐在官道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积雪。
马车缓缓行于官道上,碾过积雪,留下数道浅浅的痕迹。
用不了多久,痕迹都将消弭于漫天风雪间,仿佛天地间本就是如此洁白无暇。
宓云飞斜倚在车中,玄名侧坐一旁闭目养神。
他们走得甚是及时,再迟上一日,官道必定会被风雪覆盖,随后便是长达三个月的道路封锁。堡城中的军士和百姓都早早地准备好了过冬的物资,只等着在温暖的火炉旁度过最寒冷的三个月。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然后在马车旁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翻身跃下,大声道:“大人,奚曌国的元帅有回礼送到!”
马车戛然停步,宓云飞掀起帘布,笑道:“还有回礼?呵呵,劳烦你走这一遭。”
那名军士显然有些不擅言辞,急忙低下头,恭恭敬敬送上东西。
马车继续缓缓上路了。
玄名伸手接过礼盒照例准备打开检查,却被宓云飞伸出一只手阻拦。
“无妨……”他微笑着将礼盒放在自己面前,轻巧地打开锁扣。
……
三千轻骑整装待发。
抚mo一阵坐骑,凌尧将风帽系好,遮住脸,仅留下一双秀目。
北地的苦寒,她的脸上满是风霜,南方女子雪白细腻的肌肤在她身上已看不出痕迹。
随后,一跃而上。
趁着夜色,三千轻骑将已最快的速度回京,给京中的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涌向南方,马蹄声奔腾如雷,片片雪花夹杂在其中掀起阵阵烟尘。
忽然凌尧勒住马,在黑潮中停下脚步,转头怔怔地望着东方。
“公主,为何停下?”倾城策马赶上,大声问道。
“没什么。”凌尧笑了一声,驱马继续赶路。
一直紧随身旁的谈渊突然问道:“阿凌,璟国到底给你送了一份什么礼?”
“一幅画。”凌尧道。
“什么画?”
凌尧停了一刻,然后笑道:“笑话。”
“啊?”
“画中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低沉的嗓音在雪暮下发出一阵轻笑。
……
宓云飞打开木匣,匣中静静躺着一直赤金双鲤的扇坠,铜钱大小的双鲤纠缠在一起,须目和鳞片都是那么精致,仿佛随时可能从匣中跃起,化身成龙。
双鲤……是吗?(注释1)
“连鲤……喜结连理,这个奚曌公主殿下是在恭贺我即将喜结连理。”他的笑容轻柔得如天边的云。
玄名怔住:“她怎么知道先生要成亲?难道,这是在向先生示威?”
“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正如他以送礼为由,告诉她即将成为长公主的消息,她也同样对璟国的一切了如指掌。
斜倚在马车的一侧,宓云飞的心神似乎随着一双金鲤飞到了遥远的未来。
苍茫的天色,雪在狂舞,这是他们第一次小小的交锋,再相见已是数年之后,从素未谋面到熟识,那将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只是那一日,是否还有人记得这漫雪之夜与……千沧江的两岸他和她。
还有,之后……再往后……再往后……
——画卷在灯火下徐徐展开,茫茫原野是充斥血腥与厮杀的战场,黑白二色勾勒的天地,萧索而壮阔。
唯有一个凝视着某处的女子,她身着战甲,立于在天地间,似乎在俯瞰整个战场。
然而大风卷起身后的斗篷,一双手在斗篷之后若隐若现,一只手紧握染血的长枪,而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一片新绿的柳叶。
那一点新绿是整幅画卷唯一的颜色,苍茫的天地为这一点绿色而生机盎然,那双原本以为是遥望天地苍穹的双目也在瞬间温柔了起来,温柔中藏着一分惆怅。
脚下是天下,她的天下,她的手可以掌控天下。
可她的眼中所注视的永远只有那一抹新绿的柳叶……
那是自由的色彩。(第一卷完)
◇◇◇
注释1:双鲤在中国古代是书信的意思,古乐府诗有: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意思是将尺素结为鲤鱼形,至于有没有喜结连理的意思,我不大清楚,此处为杜撰。
注释2:本卷完结男女主暂时要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想看他们互动的同学等第三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