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
秦皇打开门,没想到第一眼,就会看见冷青霜。
“师妹……”不禁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让原本不愠不火的妇人,顿时心中一动。好像,这一声呼唤,她已经等了许多年。
“这深夜,天寒,你该多穿些衣服才是……”秦皇立即脱下身上的披风,想要罩在冷青霜的肩膀上,却被她拦住了。
“不必了。”冷青霜淡然道:“听说公孙……当年……墓就在这附近,我想去拜祭一下……”
“这是自然。”秦皇点点头,却还是硬将披风系在了冷青霜的脖子上。
“师兄去时,落下万丈魔窟,尸骨无存,我只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碎片……这里的坟,也不过是一座空坟,我命人修在竹林间,方便时时拜祭……你也知道,师兄他一生最钟爱绿色,也喜欢竹子……”
“是我……害了他!”冷青霜幽然地道。
秦皇摇摇头,便不多言。
此时此刻,他又还能说些什么。
月光如流水,泄在硕大的花萼上,照亮两人无言而苍白的面庞。十几年过去,一切却早就和当初不同了……
“如焕他……”虽然很不想提起,但是秦皇还是问了:“在京里,究竟是得罪了谁?”
“我不知道。”
“你不知?”似略有些诧异。
冷青霜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踏入一步。仿佛这样,才能更明显地区分两个人的身份。
“我的确不知道。如焕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对朝廷上的恩怨从来不会提上半句,有时候我觉得他心里苦了,也不便追问,只能照顾他的起居……对他来说,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少让我们知道一些吧……”
秦皇表示明白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好像剩下的,也只是叹息了。
“那……城主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先告退下了。”
“那我明日差人准备马车,一同送你去……”
“如果城主有事,我一个人去好了……不耽搁你的正事……”
“不妨事。”秦皇笑道,“我也该去看一看了……至于你说的什么正事……”
冷青霜认真地说:“凤凰城地处边陲水域一带,也算扼守一方,虽说是城,但与小国无异,你上下应付朝廷,下要赡养黎民,实在不容易,也难怪如此深夜,你还在忙于公务……公孙大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不会怪你的……”
秦皇不用听完,也知道冷青霜的意思。
“明日拜祭,我一人去足矣。”
“好。”
渐渐地,见人影走远了,才沉重地合上房门。
却不知,在远处长廊边,凝视良久的一双眼睛。
时值三月,寒气还未退去,路边却已有零星的碎花悄然绽放。
沿路上,犹可见晨间务农的百姓三三两两,抗着背篓蹒跚而行。
直到了后来,转进一片青翠的竹林,人迹才渐渐得少了。
“就是这里了。”车夫是个十七、八岁的高壮男子,停了马车,搀扶着自己下来后,就独自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打起盹来,“夫人且去……我在在这里等你……”
才道了一声“好”就独自走进小路,一眼就看见一座青坟。
碑上刻着“师兄公孙笑之墓”几个字。
冷青霜的心里,顿时酸了下来。长久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竹林间清新的气息。好像这样子,就能多和公孙师兄接近一点,就能再看见他爽朗的笑容。
冷青霜走到坟边,找了一处空地,坐了下来。
用一只手轻轻地清扫着坟上的青苔,将它们拍落在地上。
“师兄……”话语间,竟然有些哽咽。
还记得最后一别,是在八年前的那一个秋天。
“你拿着。”公孙笑忽然拉着自己,进了房间,将一个红色的小包裹,交到自己的手里。
“这是什么?”冷青霜不解地问。
“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它。”公孙笑比平时还要严肃,自二十岁起,他就越发得老成。
“走?你要去哪里?”
“有一趟事,必须我和秦皇一起去做,我们可能要去很长的时间,所以……”公孙笑语气里含着凄楚。
冷青霜知道,那时她已经身染了剧毒,也许拖不了多久了……等到他们回来,说不定自己早就不在了……师兄一定是在为了这个难过。
于是,拼命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关系的,你和秦皇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论武功,论蛮力,谁还能是你们的对手……”
“恩。”公孙笑也笑了起来,这是这几年来,头一回看见他笑。不知为什么,连冷青霜都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
“青霜……”
“嗯?”
“在你心里,是喜欢秦师弟的吧?”
这一问,让冷青霜吓了一跳。她的心思,一下就乱了。
“不,师兄你误会了……”想要解释,却顿时词穷起来。
“原来真的是这样……”公孙笑长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无奈,“你从小到大,都不会撒谎的,难道你的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你一撒谎,就不停地眨眼睛,这个毛病,将来可要改了……”
“师兄我……”
“你放心!”公孙笑拍了拍冷青霜的肩膀,像一个兄长那样说:“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看着秦皇的,他这人生性爽朗,没什么心眼,总是懵懵懂懂的,但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欢你的……”
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一样。
公孙笑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他的……”
说完,就匆匆地离开了。
如果冷青霜那时候,多留意一点,也许就会知道,原来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当日里,她其实就打开了那个红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根碧玉钗来。
“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所是将来一定要送给我喜欢的女子……”还记得小时候,围在火炉边,公孙笑曾经这样宝贝地把它揣在怀里,满面笑容地说过……
冷青霜当时就愣住了。
公孙师兄——竟然是喜欢我的么?
曾经几千几万次,这样问过自己,却始终没有人再能给她一个答案。眼见着身体越来越弱,却日日夜夜盼望他们能够回来见上一面。
能够再见上一面就好了……
当时自己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谁知道,当安如焕倾家荡产,网络天下奇药为自己诊治的时候,竟然听到了那样的噩耗。
——公孙笑死于魔教血魔窟,而秦皇将迎娶凤凰城主的女儿,接管凤凰城……
“不!这不是真的!”
“霜儿,你疯了吗?”安如焕是那么一个温良如水的男子,他竟然一巴掌打在了冷青霜的面上,用最愤怒的声音吼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你条命是多少血换来的吗?你难道想让它前功尽弃?”
跌坐在风月之夜的花园里,雪覆在眼泪上,是那么冰,那么凉。
“让我来照顾你一生。”撑着油伞的男子,像一堵墙一样伫立在自己的面前,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让我来照顾你一生。
“如焕,你难道不介意,在我的心里,一直有着另外一个人吗?”
“不介意。”
“为什么?”
安如焕将棉裘裹在冷青霜的身上,一字一句道:“我只想看到你快乐……”
“夫人……夫人……”等到再次听见车夫的叫声,已经快到傍晚了。
原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晕了过去……要不是车夫觉得不太对劲,跑过来看了一看,说不定,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觉。
“夫人……你现在觉得好一些了吗?我这就送你回去看大夫……”这恐怕早就急怀这苦命的车夫,让他看起来是如此坐立不安。
“我没事的。”冷青霜伸出一只手,示意车夫扶她起身,然后仔细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道:“我刚才晕倒的事,不要向府上的任何一个人说起……”
“这……”少年想了想,终于为难地答应下来,“可是夫人私下最好还是看看大夫……”
“有劳了。”冷青霜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原来,自己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了……原本每日的汤药,也因为连日逃亡而耽搁下来,没有了珍馐美味的调理,这体内之毒怕是压不住了……
所以才会越来越觉得手脚发软,有时候,甚至还会晕倒……
冷青霜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陷入了沉思……
“你能不能离开这里?”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不夹杂一丝的客套。
“不能。”冷青霜明明知道戴馆所来之意,却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轻轻地撩起架上的纱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手指。
可笑的是,原本干净的白帕子,竟然晕出血丝……
冷青霜立即反手将它揉了起来,塞进袖子里。
“你不肯走?”戴馆的说话间,已经带着恨意,“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呆在这里?等着和秦皇旧情复炽……”
冷青霜有些想笑,如果果真要是旧情复炽,也就不会等到今天……
“我自是安家遗孀,自然要为安家的血脉打算……目前朝廷派人搜剿,慧儿和我腹中的孩子留在外地,十分的不安全……只有在凤凰城里,才能避开那些官兵和鹰犬……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冷青霜解释说。
“我所想的那样?”戴馆的笑容是如此刺耳,“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你既然都是别人的妻妾,为什么还要来和我争?”
“我从来没有争过……”
“哈哈哈……”戴馆狠狠地说:“你自然是从来都没有争过,你若是要争这口食,哪里还轮得到我们来分,是不是?你是吃定了秦皇心里有你!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了他!”
收留朝廷钦犯,意图和谋反之徒勾结……这随便一个罪名,都可能让这个本来就是朝廷眼中钉的城主,成为千夫所指……
一直以来,朝廷早就对这边陲一带的凤凰城虎视眈眈,可惧于凤凰城的兵力,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来讨伐……如今,不就是送了一个天大的好说法,让他们挥兵来攻吗?
虽然秦皇半个字也没有说,但是冷青霜知道,他也一定在夜夜为此事头疼。
“我知道。”冷青霜答道。
“你知道,你还要陷害他么?”这却让戴馆有点费解了。“难道……因为他当初背叛你……所以你想……报复他?”
想到这里,戴馆似恍然大悟了。
冷青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和他之间,从来只有同门之谊,没有别的什么儿女私情。又何来背叛二字……夫人言重了……他既是凤凰城主,夫人的丈夫,你应该学会相信他才对……”
“那你……”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家的骨血……不瞒你说,我希望秦城主能念在昔日的情义上,收留这慧儿这个孩子,培养他长大成人……”
“真的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冷青霜拉过戴馆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等到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出世,我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冷青霜没有骗她,她想,等孩子出生之后,倘若自己有幸看见他的模样,恐怕也不会再有多少时日与他共处了。正如胡大夫那日在房中对她说过的:“寒气已经侵体过深,恐怕已经无力保住这个孩子……”
“求求你,救下这个孩子,什么苦我都愿意吃!”自己跪在胡大夫面前时,恳求着他。这个一生治病无数的大夫,也终于微微动容地说:“好,但你得受非常人所受之苦才行!你受得了吗?”
“我可以。”冷青霜毅然地回答了。紧悬着的心,一下就放松下来。
谁又能想到,胡大夫给自己开的方子抓的药,熬出来之后,是让常人喝下即死的烈性毒药呢?要不是自己掩饰得过好,早就会因为头疼欲裂,面若死灰而骇人。秦皇也早就会知道,而劝她打掉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她得保住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