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出这幅画上少年的鼻子有些大，嘴巴往下撇，眉毛也很有个性，只不过——不太像人。
“是那个人长得丑。”童满为自己辩解。
苏主任说：“那人是有点难看，可也没这么丑。”
见鬼，苏小吻看了给她画的像，也曾经说过“画得好丑”，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
苏主任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啦，至少特征抓得还准，说明你的观察力、记忆力都是没问题的，画技以后再慢慢磨练吧。”
论长相，苏主任跟他侄女没有任何共同点，但这种高高在上的派头，的确有几分相似。
童满扬了扬画纸：“我这算合格吗？”
苏凯客气的问：“马处长觉得呢？”
半天没开口的马处长清了清嗓子：“你都说没问题了。”
“主要还得看你，人是你要的。”
“我这儿好说，苏主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我都说完了。”
“那我……跟童满同学说两句？”马处长的烟酒嗓有种老辣的沧桑感。
童满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他说他叫马汉，苏凯介绍说他是22局的马处长，22局是个什么局？处长又是个什么官儿？马处长不当不正的坐在沙发里，一眼看去就不像善类，微微抬起头斜睨自己的样子，仿佛一匹狡猾的老狼，在精细的算计，猎物身上哪块肉好吃，哪块不好吃。
童满有些紧张。
马处长自己却很放松，他转向童满，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说：“小心了，我可是根儿老油条。”
童满没敢搭腔。
“你有记忆的天赋。”
“您过奖。”
“我的手下要是有你这样的，我现在都该升局长了。”
童满不知该说什么好。
“记忆的原理很复杂，一般人记不住那么多，因此只有主干而没有枝叶，那是很容易出错的。可你不是，你的见闻，所有细节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在头脑中，你能记住多少，只取决于观察到多少。你就像一台摄像机——摄像机没法通过安检，你却能。”
马处长给对方一点思考的时间，又接着说：“这是了不起的能力。你没认识到它有多么了不起，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他的话一点也不客气：“你不够聪明，对吗？”
童满很不舒服的挪了挪身子。
马汉又说：“我那批手下很没用，他们虽然能偷拍到照片、窃听到电话、收买到绝密文件、色诱到高官要员，可他们不知该怎么组织，使得每一块信息都是孤立的，缺少联系。这跟你现在的情况很像，你需要学会——用逻辑——把它们组织起来。”
童满不服气地问：“组织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能发现隐藏的真相。”马处长说，“用我们这行的话来说，叫情报分析。”
童满对这个名词没什么反应。
马处长进一步问：“你想学吗？”
童满不喜欢这个人的态度，对这种施舍的语气无比厌恶。
他梗起脖子，“我要是不想呢？”
“你不要抵触，你觉得我只是故弄玄虚，这是误解……这样好了，我也得显显本事才行。”
“您有什么本事？”
“我的本事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处长神秘地说。
“知道我在想什么？哈，那就请您说说吧。我在想什么？你用不用先念几句咒语？”
“你很没礼貌呢。”
童满翻了翻白眼。
“我们就说刚才吧，从洗手间出来之后，你就一直在想……”
室内温度降低下来，空调的轻微噪音在这一刻也恰好停止，马汉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你在想——苏小吻是不是处女。”
空调温度计感应到室温升高，马达再次启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
苏凯把嘴里的茶喷了一地，边用纸擦边说：“喂，别拿我侄女开玩笑呀。”
他是一个擅于察言观色的人，马上发现了童满脸上的表情变化。
童满的鼻尖正在冒汗，他勉强挺直腰杆，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如果他能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会发现自己的努力很滑稽。
马汉冲他眨眨眼睛：“那是你刚才的心理活动，现在换了，你终于开始注意到我了。现在你在想——这个老混蛋是他妈怎么猜到的。”
童满保持沉默。
“可这不是猜的，这就是情报分析，尽管用在了无聊的地方。不对，这么说不准确，在你面前显显本事并不无聊，应该说——揭示的内容有些无聊。苏小吻是不是处女——这是一个多么值得深思的无聊问题呀。”
童满觉得“处女”两个字非常刺耳。
“你在试探我。”他说。
“还真不是，我很确定你在想什么，不过就算是试探，你的反应也能令我满意了。”
“你没法证明我在想什么。”
“我不需要证明，这儿又没外人，再说，我说的对不对只要你知道就……喔，我明白了，你想抵赖，这是死要面子的表现，完全没有必要。”马处长露出轻视的表情。
“除非你能说明白你是怎么猜到的。”童满不喜欢被人轻视。
“那我就帮你梳理一下。”马汉老练的说，“这不得不说到你的动机。跟所有其他孩子一样，你来这里参加航天员训练，不是为了什么报效祖国——嗨，别激动，我们也没有那样要求，对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那还太早——你们都有很私人的动机。比如说你，你是为了苏小吻，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的动机很强烈，毕竟这不是收养一只小猫，不是用抹布和板擦捉弄老师，不是跟小流氓打一架，而是当航天员，没那么容易的。苏小吻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怎么知道呢？是你们每个人的履历告诉我的。别的孩子都来自空军子弟学校，唯有你和苏小吻不是，苏主任是她叔叔，你和她来自同一所学校。为了推荐你参与这个计划，苏小吻递交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报告，刚才苏主任考验你的记忆力，有几个问题就来自那份报告。她为什么为你做这些？我们也有依据，你们彼此的好感，就凝聚在那幅画里，你为她画的裸体画——这里我得替苏小吻辩护一下，她并不知道她的叔叔看过那幅画，我猜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苏主任偷看那幅画也是爱女心切，善良的关爱行为。
“今天，苏主任一提到那幅画，你就警觉起来。你当即想到，是不是苏小吻主动给他看的，如果是，意味着她和她叔叔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样的猜测很有趣，很需要想象力，我想这跟你阅读的那些小说有关系。成为孤儿的少女跟叔叔一起生活，并且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了他。或者，一个谋杀国王的朝臣觊觎公主的美貌，自称是她叔叔，强占了她的肉体。英国小说尤其爱写这种情节。
“没错，我们知道你带了很多小说，我们检查过每一个人的行李。是偷偷检查，就在报到后的第一天，你们都去上课的时候，我的人用备用钥匙进入宿舍，搜了你们的柜子。”
童满愤怒的拧了拧眉毛，马汉处长面无愧色，他斜着眼睛看看一旁的苏主任，又接着说。
“我们还说苏小吻和她叔叔，他俩的关系是你最关心的。苏主任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其貌不扬的胖子，通常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女人缘……”
苏主任很不高兴的说：“喂！你也太尖刻了吧。”
“老苏，我说的可都是事实。”马处长加快语速，“自从进入这个房间，通过观察，你判断苏主任没有结婚——看看这周围，如果他有老婆，家里就不会这么脏乱。于是你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光棍，对他的侄女，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老苏大叫：“这是诽谤！”
“好吧，让我们跳过有背人伦的部分。”
“根本就没有那部分！”
马处长平静的继续：“你可不要以为他矢口否认就真的没有，这把年纪的男人，说谎你是看不出来的。据我所知，在你们报到那天中午，他承诺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结果兑现了吗？没有。所以我劝你，最好把他当成一个卑鄙下流的老骗子。老苏，先别急着抗议，等会儿再给你时间。”
马汉主宰着这个房间里的谈话。
“刚才你去洗手间洗手，发现洗手液跟苏小吻用的是同一个牌子——圣蓬皮杜，这个牌子在国内很稀有，是从法国进口的。你当即想到，这很不寻常，因为像老苏这样的邋遢男人绝不会用品牌货。反而苏小吻是个有品位的女孩，这更像是她的选择——我怎么知道苏小吻用什么保洁用品？别忘了我搜过你们所有人的包，也包括女孩子的——好，问题来了，莫非苏小吻还要替她叔叔挑选洗手液？感情再好的侄女也不会这么干，符合逻辑的推测是——苏小吻跟他叔叔住在一起。”
苏主任急着想说什么，马处长立刻举起两根手指，这个人的动作不大，却有一种无形的强制力，让所有人都住口。
“从房子的陈设来看，这里住人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很长时间。那么苏小吻和她叔叔‘同居’了多久呢？最近一个月她肯定没住在这儿，她住在宿舍，有室友可以证明。可之前就不好说了，之前有多少年？两年？五年？十年？联想老苏的人品，这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加可疑。你可以设想，一个月以前苏小吻还住在这儿，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像现在这么脏乱。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她给这个胖子做晚饭，说不定还亲自拿勺喂，那是何等幸福的场面。”
再次无视抗议之后，马处长说：“我们调查过你的家庭，你一提交报名表，我们立刻派人去你家了解情况。你母亲不仅说出了我们想知道的一切，连我们想不到的也说了，通过她，我们可以分析出你性格的成因，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没交过女朋友。
“这需要一些心理学知识，让我来归纳一下。你作风端正，生活检点，但性格多疑，导致一直没有女朋友。互示好感之后，你和苏小吻之间形成了一种暧mei关系，可你一直没有跨过那条线，这是你纠结的性格导致的，你不清楚她的底细，她太神秘了。这份神秘感吸引你的同时，也使你畏缩不前。
“今天在她叔叔家里，也就是这儿，你发现了一些端倪，裸体画、单身胖子、洗手液，等等等等，它们引发一连串的悲观联想，这些联想加重了你的怀疑，假如你的怀疑是真的，打击就太大了。你的怀疑就是——”
“请别说了。”半天没说话的童满说道。他的声音很不自然。
可马汉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人，他继续滔滔不绝：“你知道什么叫‘处女情结’吗，在我们这个时代，它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
“请别说了！”童满大叫，声音有些刺耳。
空调机感应到室温升高，解除待机状态，再次发出小声的嗡鸣。
马处长从容的坐在沙发里，眯起眼睛直视童满那张出汗的脸，他伸出干瘦的胳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承认您的……情报分析，对，情报分析，我承认它很了不起。”童满吞吞吐吐地说。
“它让你不必出入险境，只坐在这儿思考，就能知道苏小吻是不是处女。”
“咱们别再说处不处女的了行吗？”
马汉不怀好意的干咳两声：“那你学吗？”
童满的脸上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还真是多疑，挺好，是干这行必须具备的素质。放心吧，我不用你拜师，也不用你磕头，更不用你献上童贞什么的。”
“我得跟你学，对吧。”
“我了解你的记忆天赋，只有我能教会你怎样使用它。”
“然后呢？我得为你做事，对吧。”童满敏锐的说。
马处长眯起眼睛，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达到我的要求。”
他拿起一杯已经凉掉的茶，润了润喉咙。
“你的逻辑推理还可以，只是不够专业。”
“那就请您这个专业的给我指点指点吧。”童满很没诚意地说。
“既然你已经同意做我的学生——那好吧。”马处长放下茶杯，“你一旦确定一条思路，就不断为它罗织旁证，让它越来越清晰，却无视那些逻辑不符的情报，这是新手常犯的错误。
“让我们看看刚才的例子。你一想到苏小吻跟她叔叔同居，那些香艳的场面——对你打击很大——老苏是个没人要的死光棍，老苏跟他侄女用同一瓶洗手液，他俩住在一起，苏小吻会参加航天计划很可能就是为了她叔叔，弄不好他们已经上chuang了。看吧，一切的一切，都指向这个结论。
“就这样，你陷进去了。至于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脑子里只剩下他俩同居这个事实。”
“那不是事实！”苏凯恼火的说。
“这是老苏的证词，可你别忘了，他是个老骗子，他的话不足信。”马汉说，“你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来推翻他们的不伦关系。你有吗？你应该有的，你跟苏小吻做同学至少也有一个学期了。你再想想？”
童满接受了他的提示，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污浊的眼睛。
片刻之后，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童满的表情刚刚发生变化，马汉就接着说。
“你想到了，没错，是通勤时间。”这个阴沉的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摇，“你所发现的，所有的‘同居’证据都集中在这个房间。但是你也发现，这里不是最近一个月才住人的，假如老苏跟自己的亲侄女同居，也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了，但是，那时候苏小吻还要每天去城里上课。而这里距离你们学校有3个小时车程，那意味着即便有专车接送，晚上6点下课后也要9点才能到家，为了在早上8点赶到学校，凌晨5点就得离家出门，对一个中学生来说，那是不可想象的——苏小吻绝不可能住在这里。”
“我应该想到的。”童满有些懊悔的说。
“是啊，幻想扰乱了你的头脑。”
“可是……那瓶洗手液！”
“那是一个局，故意设好的局。”马处长非常做作的扬了扬眉毛，“我设的。”
童满张大了嘴看着他。
“如果没有那瓶圣蓬皮杜洗手液，你就不会联想到苏小吻，不去想苏小吻，如何能令你方寸大乱呢？”
苏主任说：“你让我找小吻借洗手液就是为了这个？”
“我让你把瓶子标签朝两点钟方向放，也是有目的的。不信你现在可以去看，瓶子已经被童满同学动过了。那种松柏香味虽然不浓，却非常特殊，闻过一次就印象深刻，他以前闻到过那股香气，再闻到，一定会拿起瓶子看的。”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局。”苏主任说。
“一点也不无聊。包括让你事先冰一个西瓜，也是这个局的一部分，如果不把童满同学的手弄上西瓜汁，他才不会去你那脏兮兮的洗手间呢。”
马处长又转向童满，意味深长地说：“会说谎的，可不只是人那。”
苏主任也急迫的辩白：“他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骗局，小吻是干净的。我也是清白的！”
苏主任的话完全画蛇添足，或许考虑到他是她叔叔，童满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没必要再讨论了。
“你们为什么看上我呢？就因为我记忆力好？”
“不，因为你是备选航天员。”马汉回答道。
“我还没选上呢。”
“你有可能选上。”
“这么说跟我以后的任务有关，可我还不知道我们这批人将来会执行什么任务。”童满说，“如此说来，您打算把我训练成特务了？或者说好听点——情报员？”
“教你发密电报，教你撬保险柜，教你跟敌方女特务上chuang，教你把胶卷藏在****里？”马汉摇摇头，“别逗了，这都什么时代了。我只教你一个科目，就是刚才说的——情报分析。它让你用不着做危险的事，只要记住你看到的、听到的，然后坐下来思考，把它们理顺了，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你先把这一手学会了，我才能托付你大事。”
童满脸上的汗水已经落下去了。
“马处长，不是我不相信您。可是您刚才说，要确认所有的情报符合逻辑，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相悖的细节。我现在就有一个疑问。”
“你说。”
童满模仿他的样子眯起眼睛。“您这回诳我上贼船算是费了心，也口口声声说将来托付我大事，可您看看我，您也说了，我来到这里，绝不是想报效祖国，而是为了一个女孩。像我这样不靠谱的人——”
童满顿了一顿。
“——您怎么要求我的忠诚呢？”
马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鼻翼抽搐了两下，嘴角一翘，第一次露出微笑，这个人平时一定很少笑，他笑起来的样子令人害怕。
“看见没有，现学现卖，孺子可教呀！”他用力拍着苏凯的肩膀，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