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也不比从前,哪里还有许多讲究,有口热饭,有张温暖的床就很满足了。只是献景太后的事让我难以入眠,今日懿妃的意外来访倒不大记得了。
这华美宫廷的背后,谁知道掩盖着多少丑恶、黑暗,我,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宝珠并没有自己去歇息,我催了她几次,她终于迟疑的开口:“主子,您是否又有身孕了?”
我点了点头,掩住她的惊呼:“我并非不相信你和旺财,早些自己也无法确定。只是今非昔比,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宝珠落下泪来:“主子,这种地方,您如果保养身体?”
我也只有凄然一笑:“痴儿,你常说你母亲生小弟弟时还在劳作,我还有你和旺财跟着,也算享福呢。”
宝珠颤颤道:“主子,您是金枝玉叶,这如何能比?”
我坐正身子,“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不好比的?”
宝珠还要说话,我只让她下去休息,她不肯道:“主子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怎么好一个人呆着?”
我笑道:“这里渺无人烟,正是最安全的所在,有什么好怕的?”
宝珠见我执意不肯,也就退下,却拿了铺盖在我房门口睡下。我知她一片忠心,也就不去说她,从此,她和旺财每日轮流,饮食上也更加留意。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有了懿妃的接济,我们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只是宝珠每每发愁,若不去禀告我的身孕,到时候生产麻烦不说,上不了皇家名册,孩子不明不白的呆在宫里,算怎么回事呢;若是去禀告,以我们此时的身份,却是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旺财出主意说他去找皇上,看在孩儿的面上,说不定倒是个转圜之法。我只摇头:他对我若真有情,就不会不理不睬到今日。
李姑姑因我们住得僻静,常来看望旺财,我知她不会告密,也不瞒她。她经历的事多,看得也透,听旺财说去求皇上,笑道:“莫若去求太后吧。”
我们都是一愣,旺财怪她:“你瞎说什么?不知道我们主子是太后的眼中钉么?”
李姑姑还是笑:“我并没有瞎说呀。人老了总是喜欢孩子,要是孩子是自己的孙儿,那就更是性命一样宝贵了。”说完,还朝我一笑。
我心中并不明了,只觉得她并非闲谈,淡淡道:“姑姑说得是。只是太后爱的是孩子,我做娘的,人家都说生育是一脚跨入鬼门关呢。”
李姑姑看了看我:“枉我常觉得你聪明,原来也是个糊涂人。如此不明不白,才是在鬼门关打转。人生无常,保得住今日,方有明日大好未来。”
我怔怔看着李姑姑,她却不再说了。只拉着旺财,要他送她出去。
宝珠见李姑姑走远,急道:“主子,万万不可。宫里多少双眼睛等着抓我们的错处,这不是送上门去么?”
我含笑道:“李姑姑说得不错,置之死地而后生。宝珠,容我再想想。”
虽然宝珠和旺财要我三思,我还是决定要去禀告太后。
很久没有在镜中审视自己的容颜,不是没有空暇,而是没有必要,没有心情。因为要去见太后,我自然细细装扮,这里也没什么好的粉黛,我只素面朝天,清水盘发,插一支福寿金扁簪,着一袭蓝白色流光绸袍,此外别无装饰。
旺财看了看道:“太后喜爱富丽,主子虽然身份不同,到底带上几朵花,也讨得太后的欢喜。”
我看着镜中依然娇丽的面容,缓缓道:“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带的东西多了,反是累赘。”
宝珠听了道:“虽没有了步驾,很可以让旺财背主子一段路,主子怕东西累赘,珠花我带着,到了那里再取出戴上也来得及。”
我看着他们忠心耿耿的脸,没来由一笑:“傻孩子,不怕被人笑话我们没个分寸。”
我带着他们步行去太后的寝宫。
“不知不觉,竟已开春了呢。”我轻声和宝珠道:“这路上的风景,居然还没有咱们住的地方好。”
宝珠却贪看着路上众嫔妃花红柳绿的新装,甚至没有听到我的说话。
我叹口气,居住在那样僻远的所在,风景再好,又有谁来欣赏?这一座座美丽的宫殿,却是一座也不属于我呵。
记得初入宫时,我曾好奇,为何连美人住的地方都有名号,太后的寝宫,却是一块牌匾也无。我问白姑姑,她只道,皇后为天下之母,太后是什么呢?我无法应答,姑姑才笑了,皇上是天下之主,太后是她的母亲,天下谁都没有太后的尊贵,更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太后的地位,所以,太后的寝宫是无名宫。
我却知道,太后的寝宫之所以无名,是因为曾经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太后,她自问罪孽无人能及,功勋无人能比,天下没有人配来评判她的得失,所以,无名。
人生难废是此名。
献景太后虽然不许人命名她的寝宫,却无法阻挡史书将她描绘为一位舍生取义的女英雄,一位贤良淑德的好皇后,一位无欲无求的母亲,只有我和她知道,她曾经如何发狂的诅咒这个皇朝,这个已经腐烂发臭的皇朝。
她毕竟,留下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族人,还在延续着她的命运,或者如她,高握权柄号令天下,或者如她,在无爱的漩涡中苦苦挣扎。我呢,我是后宫的一张落叶,被君王遗弃,注定也是腐烂,化为后宫贪欲的肥沃土壤么?
我在沉思中不住颤抖,宝珠扶住我:“主子,可要歇歇?”
我看诸宫的人都在我们前面,摇了摇头,旺财道:“其实奴才去禀告一声就是,主子何苦要亲自去?”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催着快快走。
任我们起的早,任我们急赶慢赶,也比不过人家的轿子利索。等我到的时候,所有来请安的嫔妃都到齐了。因为我被夺了封号,太后虽没有明令禁止我来请安,可诸人看到我,未免也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有些人就走开,大约是怕沾到我的晦气,有的当面都说起风凉话,宝珠气得要与她们争辩,被我拉住了。
少顷,太后出来了。我抢上前去请安,太后并不显得奇怪,只不露痕迹的推开我,自己在宝座上坐了。
她和蔼可亲地听皇后说了一阵后宫琐事,两人看来和睦地很,谈笑间,儿啊娘啊,喊得人耳朵痛。
一干人等却并不在意这常有的好戏,只偷着眼打量我。我是没有座位的,只有干站着。难得太后和皇后投机,天南海北,上天入地,两人说得欢快,我却脸色苍白,有些站立不稳了。
宝珠上前暗暗搀着我:“主子,咱们回去吧。”声音里已经带着哭音。
皇后似乎无意道:“母后,这么多人在这干等着,不如让她们先回去吧。”
太后抚了抚皇后的头发:“好孩子,我就爱你这心底纯善,其实有什么打紧。既然你说起,就让她们退下吧。”
宝珠拉了我要走,我却已经趁众人离开之前晕倒了。
我清楚的听见宝珠的哭声,还有太后威严的语调命令她闭嘴。不管怎么说,当着众人的面,太后还是勉强叫来了御医。
在这过程里,我除了靠在宝珠身上的一点温暖,一直躺在冰冷的地面,太后连表示让人扶起我的意思都没有,她在昭告着我永不翻身的地位。
御医似乎并没有多大把握,他请示太后,是否让其它人也来诊治。太后不耐烦:“不过也是看她可怜,要是什么坏毛病治不了,你直说就是。”
御医想了半日,方说:“倒是喜脉呢。”
太后惊惧而起,我真想睁开眼睛看看她在大庭广众下如何失态,耳边都是众人的抽气声。
太后到底是太后,立刻道:“可确定?”
御医道:“怕是三个多月了,估摸又是位皇子,脉象壮旺的很。”
我突然感觉到宝珠骤然紧绷的身体,一只光滑冰冷的手慢慢抚过我的面庞:“女人的肚子,果真是克敌制胜的利器呵。”
竟然是太后:“还不快将人好好送到里间照顾!”
懿妃的声音越众而出:“真奇怪,她真能生,这么快又有啦。”
接着我就被送入房内,听不到什么了。
躺了一会儿,我听到太后进来了:“你们都下去。”
太后已经站在我的床前:“起来,别装了。”
我来不及想,赶紧端正坐好:“叩见母后。”
太后凛厉的声音如坚冰:“你又使这种小把戏,当哀家是什么?”
我讨好的笑:“母后,儿臣失仪,母后多多包涵吧。”
太后凑近我:“你给我儿子下药,你居然还敢要我包涵?”
我也低声道:“母后,是赵美人,不是儿臣。”
太后唰的一下巴掌,我虽没镜子,也知道自己的半边脸一定肿胀了起来,她的声音发抖:“你这贱婢!”
我低首跪好,不敢多言。
太后找了椅子坐下:“我虽老了,眼睛并没有瞎。哼哼,当年你娘是何等精乖的人物,我是不相信她的女儿会是傻子。你处心积虑,你倒说说,与我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
我低声答道:“儿臣只求自保。”
“住口!我可生不出你这样的贱婢!你依仗你那挂名兄长的势头,就想斗垮我?你做梦!”
“儿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还敢顶嘴?那你倒和我说说,皇帝怎么老上你那里去了?”
“儿臣是皇上的妃子,皇上垂爱,儿臣自然是欢喜的。”
太后突然不说了,她虎狼一样的眼睛恨恨瞪着我,我又想起那位献景太后,她杀人如麻,想必比眼前的这位太后更骇人几分,倒也怪不得皇帝不敢见她。
我心中突然害怕,太后真会有所顾忌么,如果她不顾一切对我下手,我能如何?我有些畏惧,缩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