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宴饮如旧,沈语却只觉厌倦,借口醒酒便悄声退出大殿,信步走到后殿廊下看雪。
:“娘娘。”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沈语应声转过脸来,却诧异的发现傅昭仪不知何时竟站在她的身后,她穿着大红羽缎氅衣,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水鬓微垂,额前珠翠摇曳,一双似春笋般的玉手交叠搭在腰侧,恭顺行礼道:“舒曼参见娘娘。”
:“昭仪不必多礼。”沈语淡笑道。
傅舒曼立起身来,静静打量着沈语,心头黯然不已:这样一个大有出尘之姿的女子,又怎怪得皇帝念念不忘。
两人俱沉默不语,静谧的夜色中,雪花落地簌簌有声,不时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是积雪压折了松竹,前殿钟乐悠扬婉转,缥缈萦绕。沈语站的累了,索性坐下回廊曲栏之上,傅舒曼离她稍远些也坐了下来。
:“那年,我母亲去世,爹爹忙于朝务,姑姑见府中姨娘姊妹众多,念我年幼,特求了先皇接我到宫中抚养。仿佛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我被宫人们带到长秋宫去见姑姑,绕过影壁,我一眼便瞧见白茫茫的雪地里跪了一个人,宫人告诉我,那是太子殿下,因犯了错被姑姑责罚。”
:“那一年,我六岁,表兄八岁。”
:“表兄很瘦,穿的亦很单薄,可身子却挺的很直,我从他身边走过,偷眼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白的象地上的雪一样,可他的眼睛却直直的望向前方,宫人说他已跪了四五个时辰,八岁的皇太子,就那样跪在厚厚的雪地里,不哭不闹不求饶,可他越这样,姑姑越饶不过他。我素来敬畏姑姑,可进宫头一****便忤逆了她,甚至说若不叫表兄起来,我也要陪他跪在那里。”
:“先皇和姑姑对我的话很是惊诧,却也就此饶过了表兄,可直到今日,我仍不能解释为何当日自己会有那样的勇气和执拗。”
傅舒曼带着几丝茫然缓缓述说着。
沈语安静的听着,直到傅舒曼停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道:“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总觉得娘娘会懂得。”
:“拥有那样多共同的记忆,真好。”沈语握住她的手,语气真挚道。
眼泪从傅舒曼弯月般的双眼中滚落下来,这些深藏在她心里的话从未和人讲过,不知为何,方才她看到对着落雪出神的沈语时不由自主就对她说了出来,像是多年的密友般那样自然。
:“娘娘。”紫苏寻了过来,见她和傅昭仪携手并肩坐在一起,满脸的诧异和防备,行过礼方道:“前头散了,肩舆已备妥当,请示娘娘是否回宫?”
傅舒曼早已站起来,闻言伏身道:“今夜,多谢娘娘肯听臣妾之言,臣妾不胜感激。”
沈语朝她笑了笑,随紫苏去了。
永安宫门外,皇帝的龙辇正等候在那里,阮安走上前笑道:“皇上在里头等着娘娘一道回宫。”
沈语没有多言,径直上了龙辇,皇帝似吃醉了酒,闭目歪在明黄靠枕上,见她上车,伸手在车壁上轻叩了两声,龙辇即刻被稳稳的抬了起来,皇帝依旧阖了眼养神。
其实在那个暴雨夜,皇帝依稀对沈语讲过这件事,亲生母后为父皇所厌弃,将自己强迫送给了无子的宠妃,他是那样一个骄傲且自尊的人,幼时定然过的极不如意吧,他仿佛说过,一直以为太后是经历的太多,所以惯于冷漠,可沐辰出现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不是这样的,太后也可以是一位慈母,只不过他不是那个承欢膝下的孝子。沈语轻叹着,沐辰又何曾幸福过?记得雁云山的溪边,他述及自己的身世,言辞之间并非没有惆怅的。
沈语微微打起锦帘,寒风凌厉迎面而来,朱漆金装的皇宫大内,映在茫茫雪光之下,说不出的肃穆闳深,令人凛凛敬畏,这高墙之内的住着普天下至尊至贵的一群人,却也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一群人。她忽然想起宋姑姑临死前的那一夜合自己说,这宫里头,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方才你遇见了舒曼?”
许是被冷风一吹,皇帝亦清醒过来,声音低沉的问道。
沈语放下帘子,默然半晌忽道:“昭仪说起与皇上初遇之时,也是这般漫天飞雪。”
:“你在想什么?”皇帝坐直身子,双目炯炯探究的盯住她问道。
沈语微微一笑:“忽想起一首词,虽不应景,却应心。”
:“哦,念来听听。”皇帝道。
沈语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多时,阮安只听得车壁传来手指轻叩声,忙命人将龙辇停了下来,他尚未开口询问何事,皇帝已自打了帘子从车上走下来,阮安吓了一跳,忙道:“皇上,还不曾到昭华殿”
:“回明光宫。”皇帝脸色如常,口气却冷的让人发颤,也不待阮安反应过来,径直向前走去。
阮安忙跟上去,壮着胆子问道:“那皇后娘娘?”
:“用龙辇送她回昭华殿便是。”皇帝道。
阮安愣住,半晌方又转回去对内侍说了几句,龙辇复又抬起来,阮安匆匆赶上皇帝,皇帝却又停了下来,转身朝西侧走去,阮安越发不解,走了许久,他才恍然,皇帝是朝长秋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