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行宫内浓荫蔽日,长渠中以五色的碎石砌底,微风咋起,在一洗如碧的水面簇起许多细细波纹,偶有日光映照,射入后窗的帘栊之内,连枕覃之上都有璀璨之痕。
清荫疏影下,恭定王妃与陶芸娘正相对而坐,手持纨扇轻轻摇着,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新下的瓜片,王妃尝尝。”陶芸娘含笑将王妃面前的瓷杯斟满。
恭定王妃安宁笑道:“姐姐也尝尝。”
:“王妃这句姐姐一叫就是二十年,奴婢真真当不起。”陶芸娘感叹道。
恭定王妃唇边浮起一丝飘渺的淡笑,正色道:“旁人不知道,姐姐还不知道吗?云漪心中更是不敢忘怀。”
:“王妃这又是何必,如今小郡主都已八岁大了,难道王妃仍是不能释怀吗?”陶芸娘暗自叹息着,口中安慰道。
恭定王妃见提及女儿,神色缓和了许多,笑道:“说起洛儿,真是被王爷宠坏了。”
陶芸娘想起帝都中精灵古怪的小郡主,亦是会心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长廊处,沐辰正疾步走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一袭白袍在身后流火四溢映衬下越发风神秀彻,眉宇顾盼之间笑容温暖。
:“小王爷。”陶芸娘笑着站起来。
沐辰忙扶她坐下,又对恭定王妃行礼道:“拜见母亲,母亲怎么未曾午睡?”
:“这些年年纪渐长,睡意渐渐少了,只怕晌午歇了夜间就睡不踏实。”恭定王妃笑道,又道:“怎么,又出去?”
:“左右也是无事。”沐辰扬眉而笑。
:“去吧,早些回来,别让太后惦念。”恭定王妃谆谆叮咛道。
沐辰转身要走,忽又回头道:“只有姨娘,难道母亲不挂念孩儿吗?”
恭定王妃与陶芸娘脸上的笑意均是一滞,沐辰也不多做纠缠,旋即去了。
:“小王爷这些日子老往外头跑,也不知道又贪恋上了什么新鲜玩意。”陶芸娘笑着扯开话题。
恭定王妃却毫无笑意,只缓缓道:“辰儿大了。”
陶芸娘一时亦不知说什么才是。
盛夏的阳光从雁云山上秀木繁茂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两人并肩坐在溪边。
沈语凝眸看他,只觉他今日仿佛心事重重。
:“说起来,我正为一桩事犯愁呢。”沐辰转过脸来,忽对沈语道。
沈语笑道:“哦?那当真是难得,认识你这些日子,从未见过你为了什么犯愁过。”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了一份寿礼。”沐辰笑道。
沈语问道:“不知是谁过寿?”
:“我娘。”沐辰脱口而出,随即改口道:“不,我姨娘。”
沈语笑道:“到底是谁?难不成连姨娘和娘也分不清吗?”
:“也许真的被你说中。”沐辰敛去笑意,俊朗的面容上露出几丝孩子般的迷惘:“自幼起,我便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娘,哪个才是姨娘。”
沈语骇笑道:“娘只有一个,姨娘自是亲的了,却也比不得亲娘啊。”
沐辰摇摇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片刻才缓缓开口,神情间满是困惑。
:“你不懂,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姨娘说,我生下来便得了一场大病,有相士说我命中当有劫难,需到方外之地才可逢凶化吉。我还在襁褓之间便被师傅带到了普宁寺,在寺里过了十年平淡的日子。十年后的一天,师傅才告诉我我的身世。从此,每年便和母亲,姨娘相见一次。”
:“师傅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些年,我走遍了北晋的山山水水,师傅乃出家之人,六根清净,可我不是。每年到除夕之时,不管身在何处我总是想念她们,可总无法相见。在我心里,每年相见的时候才是除夕。”
:“许是我的错觉罢了,我总觉姨娘待我更象亲娘,而我娘总是冷冷淡淡的,连话都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而我,仿佛与姨娘也更亲近些。”
沈语静静的听着。
沐辰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有着春guang明媚的浅笑,是一副调笑人间、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里虽常常不经意露出几分孩子气,但他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闲适,彬彬有礼,一派大家风范显露无疑。她从不知道他竟有着这样的身世,更不知道他心中竟藏了这样隐秘的感情。
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和你说了这些,心里舒服多了。”
沐辰长长吁出一口气道。
:“对了,你想好要送你姨娘什么没有?”沈语见他眉宇间伤感盘桓,忙岔开话题道。
沐辰闻言无限烦忧道:“我姨娘这一生,任再珍奇的物件都不放在眼里,我真不知送她什么才好。”
:“珍奇的物件未必就能让她由衷的欢喜。”沈语道。:“不知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呢?”
沐辰想了半日,忽道:“风筝。”
:“有一次我陪姨娘散步,几个侍女在墙外放风筝,姨娘和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和闺中姐妹们最爱玩的就是风筝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就是了。”沈语从地上起身,对沐辰笑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而此时。
雁云山下的四知书院内,一群神情冷漠的官差正在宣读诏书:“太后懿旨,遍选天下才貌俱佳女子,充实掖庭,为皇室绵延子嗣。今查有四知书院山长沈永周之女沈语,德行出众,才貌双全,命其三日后入京选秀,不得有违,钦此!”
两日后。
太后千秋。
那是盛夏最热的一天,内侍们从早起就穿梭在花萼双辉殿前后的浓荫密林中粘补扰人心烦的夏蝉,卯时刚过,沐辰、温庭轩、皇帝、锦华公主已候在正殿,等着给太后祝寿。
:“太后驾到!”
话音刚落,只见太后身着流彩飞花蹙翚翟袆金裳缓缓走了出来,她今日梳起了高高的鸾凤凌云髻,额前珠坠摇曳,艳丽奢华的檀晕妆,粉面含威,只眼尾轻轻一扫,便尊贵不可方物。
:“恭祝太后千秋之喜!”
皇帝率诸人齐齐跪了下来。
太后端坐在首座,含笑道:“好,都起来吧。”又笑道:“今儿没有外人,都是咱们一家子,就别拘着礼了,芸娘,给他们看座。”
众人谢了坐下来。
:“母后,您瞧,这是孩儿和皇兄送您的贺礼,您猜猜,哪个是孩儿送您的,哪个是皇兄送您的?”锦华公主身后带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捧了晶莹剔透的小巧玉盒,另一个捧着长长的相貌普通的木盒,笑吟吟送到太后眼前。
太后微笑着先打开木盒,盒中是一尊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手持莲花菩萨像,菩萨头戴宝冠,妙相庄严。而玉盒中则是一只葫芦瓶,太后拔开葫芦头,一股曼妙奇异的香气随即弥漫在整个大殿中。
:“母后,您来猜猜?”锦华公主笑道。
众人皆好奇的看着太后。
太后笑道:“皇帝参佛,想来这尊佛像是皇帝所送了。”
:“愿太后如观音大士般心思澄静,超脱世外,永享清平。”皇帝脸上一派平静,悠悠道。
太后脸上迅速划过一丝怒意,随即淡笑道:“皇帝的心意我领了,只怕我天生的劳碌操心命,不得菩萨半分福气。”
皇帝神色自若,只轻轻一笑便不再做声。
:“瞧您说的,若说福气,谁还越得过您去。”陶芸娘奉了盏茶给太后,笑道:“公主还没说,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好宝贝呢,满屋子都是香气。”
:“这呀,是孩儿特意命人到海外给母后求的仙方子,有延年益寿,永驻芳华的奇效呢。”锦华公主半真半假笑道。
太后缓和了神色,笑道:“锦华这话倒对了我的心思。”
:“母后喜欢就好。”锦华公主笑靥生花。
随后,温庭轩献上了一卷失传已久的卫夫人孤本《卫氏和南帖》,太后素喜卫夫人书法,赞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果然名不虚传。”
京中也早已送来百官贺表,太后略翻查一遍也就罢了,年年如此,并无新意。
:“怎么不见辰儿?”太后忽道。
众人这才发觉方才还在殿中的沐辰,不知何时不见了,正诧异间,一个内侍匆匆跑来道:“太后,小王爷请您移驾到园子里去。”
:“小王爷在园子里做什么?”太后疑惑道。
内侍满面春风道:“小王爷说太后去了就知道了。”
:“这孩子。”太后嗔道,此时听内侍禀报,太后饶是因方才的佛像而满心不悦却更不愿逆了沐辰的心,遂道:“既如此,咱们就到园子里逛逛吧。”
众人自是不敢违抗,兼之心生好奇,便随太后一路往园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