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下学的时间,暑气还没有退尽,刚吃完晚饭的孩子们都在暗自用功较劲,今天学的东西巴不得能练顺了才好。清风跑进小澡堂里冲了个凉,换上件干净的薄薄夏衫,抓起把大大的蒲蔺扇子,噗哧噗哧给方玉潭扇风。
方玉潭专心致志改完邱丛生送来的新戏本子,回头看清风鼻尖冒出的小小汗珠子,接过他手里的蒲扇,把他扯到自己身边。
天气很热,可是方玉潭身上很清爽,还飘着淡淡的墨香。清风不知不觉就沉溺进去,靠在方玉潭肩头上,手里把玩着他领口的扣子。
“师父,才半个月的时间,你说是不是师公糊弄飞飞呢?哪儿有半个月就能练成的事情?”清风觉得此刻他和师傅独处的气氛有点暧mei,赶紧找话题。
方玉潭但笑不语,把小徒弟抱在怀里吃豆腐。
从这所小学校成立开始绑跷就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把两端削尖的竹签撑在膝盖窝上练。别小看了这细细的竹签,一旦刺进皮肤里那种尖锐的疼保管你能记住一辈子。所以别想着偷懒,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样东西都是千万次磨练下来才闪的光。
隔天的午睡时间,飞飞就绑着这样的竹签子在院子里走,热辣辣的太阳晒的地面明晃晃一片,汗珠子大颗大颗的从那孩子的额前往下砸,落进眼皮的时候咸得生疼。就这么一痛一眨眼的功夫,飞飞的脚下就分了神,膝盖轻轻一弯那尖尖的竹刺就扎进肉里。那里的肉本来就嫩,经不住这样折腾。飞飞连忙打住,慌忙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膝盖窝里血珠子争先恐后的往外冒,顺着小腿流下来,染红了白袜子。
疼啊,疼啊。
鲜红色的疼字在脑袋里张牙舞爪,无论比在课堂记哪个字都要生动深刻。
飞飞等那痛一波儿一波儿的过去后也不回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吸了口气继续走。地面滚烫滚烫,那热气穿过鞋底在脚底板上翻腾着,逼的伤口处再次狂烈地跳动。
就连方玉潭都看不下去了,倒了碗凉茶唤飞飞去喝。飞飞吸吸鼻子,眼里像是隔了层雾,恍惚看见方玉潭冲着自己招手,他摇头,再摇摇头,甩掉挂在发尖的汗珠。
“飞飞,练坏了身子就什么都没了。”又走了两圈,方玉潭亲自上去抓人,把飞飞扛肩头上去休息。
飞飞趴在长凳上,竹签被小心地取下来,那尖头上被血染得刺红。飞飞疼得直抽气,等方玉潭给他上好药,就自己动手缠了几圈绷带。大夏天的这绷带绕多了就生痱子,到时候又疼又痒的是真受不了。
有时候,一个人说一套做那一套的态度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张矜弦就是其中之一,他脸上装着对飞飞漠不关心,实则心里是巴不得天天在那孩子旁边守着。
方玉潭到底做了好几年张矜弦的弟子,自个儿师傅的脾气那是摸得一清二楚,看飞飞练得那么苦,没过几天便带着清风以蹭晚饭的名义去陆海魁宅子里溜达。
陆宅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变化过,就连前院假山盆景里的老翁也依旧乐呵呵地在撑着竹篙。清风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个宅子有特殊的感情,一进宅子就跟回娘家似的先跑去从前住的小院子里逛了一番,直听到有人喊他去吃饭这才小跑着去客堂。
客堂间里摆着张八仙桌,方玉潭正在摆筷子,陆海魁先给张矜弦添了满满一碗饭。没了往日陆大小姐的大呼小叫声,吃晚饭的这段时间显得格外静谧。
张矜弦眉头微微皱起,是嫌饭多了。
陆海魁从满满一盘三黄鸡里挑了块最嫩的,帮他沾好酱油放在碗里,又帮他盛来一碗雪菜豆腐汤,都是清爽可口的菜。
“天气热,就算是闹胃口不好也得多吃些,否则身子受不了的。”陆海魁跟哄小孩子似的哄自个儿师傅,所幸张矜弦也没说什么,只照着饭菜一点点扒下去了。自从飞飞去了学校,茶馆里也再不要他做伙计之后,他一个人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后算是彻底被陆海魁接到陆宅里来住了。
像张矜弦那样有骨气的人,一开始是真的无法容忍寄人篱下,就算那人是自己的徒弟,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可是他的身子是确实大如从前,本也是没牵没挂的一个人,可是自从捡了飞飞来了,就盼着能看那孩子长大成人。有了这个念想,人是怎么都想努力活下去了。
学校食堂里的伙食并不太变花样,这顿晚饭很合清风的
口味,于是便多吃了半碗饭,方玉潭想着清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后再怎么省也该给小徒弟多弄点好吃的。。他一时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又给清风盛了一碗豆腐汤,嘱咐他慢慢喝下去。
“师弟,吃了饭我去喊元宝过来,这孩子天天盼着你们来,可是隔三岔五的有戏接,没那空闲,都把他憋坏了。”陆海魁说盼着你们来的时候故意瞥了身边的张矜弦
一眼,然后又朝方玉潭递了个眼神。
清风捧着碗笑道:“元宝哥现在可是顶梁柱了!”
“是师哥栽培得好!”方玉潭收到陆海魁的提示,也朝他挪挪嘴。”
“诶!说的什么话!元宝到我班子来的时候,已经被磨得金光发亮啦!”突然,陆海魁话题一转,“说起来……学校那帮小子们最近有没有皮到天上去?我什么时候
抽空了也去教教他们。”
“最近天热,练得很辛苦,下午特地安排他们多睡会儿,落下的练功时间等晚上凉快了补回来。不过……”方玉潭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最近有个孩子下了苦功,天天在大太阳底下练。”
张矜弦的手一顿,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这么热的天,也不怕孩子晕过去?”
方玉潭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孩子不听劝,非得抓紧时间练。受了多少苦,膝窝都不知被戳破了多少次,今天练踢枪,腿被砸得青肿。”
“怎么回事?”陆海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探出身子去问。
张矜弦“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陆海魁咳了一声。
“不就是想告诉我飞飞的事情么,用得着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心疼飞飞,我打心眼儿里不想让这孩子踏着我走过的路走,难道也有错了!”
一句话说的大家哑口无言。清风蹭到张矝弦身边小心翼翼地为给他顺气:“师公,你别生气,飞飞最近是真的很刻苦,我们看了心里都疼。”
第三十一章陆家祖辈有在京城做过官的,这宅子便是从那辈开始建成并且传了下来,虽然几经修改,但大致还是保持了原貌。古人的智慧就是非同一般,比如陆宅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时候就有一块阴凉通风的地方,连着院子,夏天坐在那里乘凉是再合适不过了。
清风半躺在凉席上,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刚才和元宝两人玩得太疯,这会儿有点累了,就倦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师父和陆海魁两人之间的谈话,关于学校,关于飞飞,关于在法国留学的陆悦。
从屋子里搬出来的茶几上堆了新鲜的紫葡萄,个儿很大,经过阴凉的井水一泡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令人馋涎欲滴。陆海魁捻了一颗,几下就剥去皮,浑圆的葡萄托在指尖,分外诱人。年轻的时候,他在师傅的皮鞭和木板子下练出一身灵活的手,舞起刀枪锤棍样样都是出神入化,这些年过去了,就算这双手碰那些刀枪兵器的时间少了,却依然好使得很。
“师傅,倦了么?”
听见陆海魁的问话声张矜弦摇摇头,轻轻推开送到跟前的葡萄,打起精神执意要自己去剥。他的手不好使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剥出颗残缺的葡萄。
陆海魁也不争,只是苦笑了一下。
方玉潭看了两人一眼,很识相的起身告辞:“天不早了,明天还有晨课呢,再不回去,今晚就等着在这儿喂蚊子过夜喽。”
学校离陆宅不算近,这个晚上也不知怎么了,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都没有看到有半个拉车人的影子。清风的手给方玉潭牵着,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脑袋就靠在了他师父的手臂上。
方玉潭刮他鼻子:“玩疯了,知道累了?”
清风脑袋在他手臂上蹭蹭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没……”
方玉潭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小徒弟屁股上轻拍了一掌。要是平时清风肯定红着脸没命地躲,今天却格外老实听话。方玉潭知道他是真的倦了,于是蹲下身子。
清风很自然的扑上去,双手一圈,身子就被稳稳背在方玉潭的背上。方玉潭抓了他的腿环在身侧,就这么背着他,两人的肌肤紧紧相贴,在依旧炎热的夏天夜晚。
不夜城的街头,为了生计奔波着的匆匆行人,喧哗世界的声音像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心中溢满的感情,化作肩头的力量。
爱子莫如父。
张矜弦根本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
第二天上午这个超级疼儿子的爹亲就被前一晚上陆海魁和方玉潭之间三言两语的谈话给“骗”到学校。这小学校门口也没个人看守着,大白天的也不关门,张矜弦就顺顺溜溜地从墙根拐进来,在平日那些老前辈们等授课的大堂里挑了条椅子坐了,一边细细聆听课堂里传出的念书声。
学校里正在上英文课,张矜弦懂不了几句,听孩子们念得有板有眼的,心里不知怎的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来得时档刚好错过了晨练,怪只怪陆海魁像门神似的一大清早就端了豆浆鸡蛋和大饼油条给他,看他吃完才吩咐家里的下人给开门。
这不,就耽误了。
一节英文课转眼过去,除了几个跑去上茅厕的学生,再没什么人出来溜达,课堂里也是静悄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上完课的庄晓穿着格子裙走出来,在教室门口遇见方玉潭,于是把这次测试的成绩跟他汇报了一通,她嘴里说的正事,眼里闪的却都是一颗少女芳心。过了一会儿只见方玉潭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庄晓就迈着自豪的大步朝大堂走过来。
张矜弦见她跟只孔雀似的,也不多搭理,只朝她微微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正觉得没多大意思,突然听见课堂里响起戒尺的声音,过程不算短,挨打的好像还不止一个两个.张矜弦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些个倒霉孩子犯了错,这下可是要疼了手了。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大堂里还算凉快,张矜弦吹着穿堂风,终于在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看到了自家儿子出来。
就在这天的早上,第一堂课庄晓老师一脸亲切地发了两天前考的英语卷子,一时间班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学校奖罚制度很是分明,规定学戏的时候师傅不许打学生,可在文化课上却有考上优秀的奖励肉包子,考不及格的赏“竹笋烤肉”的规定。这次英语突击随堂考,哗啦啦考倒一打大片。结果格子裙老师被同学们在下课的时间里画成老妖怪,上书庄晓二字,被进门的方玉潭抓个正着。
方玉潭站在讲台桌上往下冷冷一扫,说道:“清风你上来。”下面的人都不敢动了,特别是那几个画画的,几乎要哭出来。
清风放下手里的卷子,那卷子被风一带,飘忽到地上。卷子上角圈了个小小的数字,一眼扫去都是红勾勾。
“考试没考好下次可以再努力,但绝不许作出任何侮辱人格的事情!”方玉潭对着全班的孩子讲,然后举起讲台上的尺子,往清风手心砸下去。
“一名老师,有责任告诉学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清风紧紧咬着嘴唇,都说十指连心,何况方玉潭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下面孩子都是一声不吭,心随尺子起随尺子落,那“啪啪”的声音就像是落在自己身上那么疼。
杀鸡儆猴也不用这么真啊,师父。清风侧过脑袋,又咬牙挨了十五下,此刻饱经折磨垂在身侧的左手像是自己有了生命般一跳一跳,这还不算,还得当着大家的面以老师的身份口头道歉。
罪魁祸首么很快被一个个叫到讲台桌前一溜排地站好,每个人都伸出左手,方玉潭迈一步就朝一只小手挥下尺子,这样来来回回走了五趟。
这个学校从此再没学生敢侮辱老师,就算是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以后,也一直记着童年时发生的这件事。
憋了三节课,飞飞是真的憋不住了,奈何全身都在疼,只能扶着门边和墙沿一点点蹭出来,短短一段去茅厕的距离,他停下来歇了两次。
张矜弦就在那里看得一清二楚,一颗泪险些没滚出来,心像是在油锅里煎,恨不得此刻就上去抱了那孩子。
“飞飞哥!”杜言眼看着就要上课了,像只小兔子一样从教室里飞快窜出来,扶了飞飞就要走,奈何他个头还小,这样的动作自然是吃力万分。
飞飞疼爱地摸摸杜言的脑袋,这孩子眼下已经有了淡淡的黑影,那是连日来为了照顾自己抽筋的腿,熬出来的。
张矜弦缩在阴影里,看着儿子给比他矮一截的小娃扶着进了课堂,长长松一口气。
太阳向头顶移动着,大堂里的风小了下来,空气开始变得闷热,热辣辣的太阳烤着地面,天空万里无云。
张矜弦醒来的时候脑门上都是湿漉漉的汗,学生从课堂里跑出来,一个个像饥饿的小老虎一样争先恐后地窜进食堂。张矜弦慌忙往角落里避了避,等孩子都跑光了才坐回到椅子上。他想起早上陆海魁硬塞给自己的两块酥饼,于是摸出来啃着吃。
那酥饼干干的没什么水分,一口咬下去末末纷纷撒在衣襟上,
“师傅,今天中午食堂有八宝粥喝,您也去吃点。”
张矜弦擦擦额头上滴落的汗水,眼前忽然闪出个茶杯,杯里的茶水显然是新斟上去的,满满一杯。
还是被发现了。
接过杯子喝下半杯,张矜弦老脸有点搁不住了,做在位子上那叫一个心虚。
方玉潭也是不久前发现他的,他家清风中午赌气吃饭连课本都没带出来,当时正在课堂里给他整理课本,隔着窗户就看到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坐在大堂角落里。
“天气热……”张矜弦从口袋里掏出瓶人丹,还是药店里卖得最贵的那一种,“怕孩子中暑,就只是送东西过来……”
张矜弦对飞飞啊,就是一百个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都不够,只要他稍微走漏点风声,张矜弦就会坐不住。这是陆海魁昨晚对自己说的。方玉潭忍住笑,问道:“要亲手给飞飞吗?”
“不不,你带我交给他就好”,张矜弦忙着起身,“我还有事呢,先走。”
方玉潭想,师傅你就装吧,这大中午的能有个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