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二天的白天是怎么过来的,大家心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吃中饭的时候手还会哆嗦。
下午方玉潭让孩子们美美睡了一觉,傍晚用了些点心便让他们早早扮上了妆。孩子们在台后边准备着,自然不知道前边到底来了多少人,飞飞鬼灵精怪的躲在幕布后面探头探脑,这一看可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了。
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而且都是金毛的洋人!
飞飞哆哆嗦嗦跑回去,拉拉清风的袖子,示意他一起去看。清风从前是登过台的,按理说不过是从前黑压压的人头此刻换一个颜色罢了,可眼见着飞飞一副紧张的样子,自己也徒的有些紧张起来。清风给自个儿调理一下呼吸,要是他也跟着乱了,飞飞会更乱,清风按着飞飞的肩膀问:“飞飞,还记得你问我第一次登台犯迷糊的事吗?”
飞飞当然记得,那个雨夜他和爹闹别扭去了清风那里,听他说起过第一次登台的事。
“我第一次登台啊,也紧张,还分了神,愣把一句唱腔拖了又拖”清风兀自笑起来,“所以你别怕,谁都有第一次,出错了不要紧,你得记得哪儿不好,哪儿夺了彩,下次再上台时就长记性了。”
飞飞抿了抿嘴扬起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还没开口呢,就听见有人在喊,“再默一次戏——”梳了大头,身着蓝绸犄子的小小武旦就呵呵跑开了。
清风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有小小的茧子,都是从前练功练出来的。每一个茧子,都有一段回忆,学戏的苦,做人的苦,都在里头了。
他是这样的舍不得。
舍不得戏。
场面师傅们调着手中的乐器,等大伙儿都默完戏,方玉潭上前吱会了一声,一时间,台上台下都静了下来。
这台戏,是从三岔口改编来的,邱丛生删了一些片段,又加了自己写的一些戏份。之所以选这部,不但是因为里面各行角色比较齐,而且肢体语言较多,听不懂戏的洋人至少可以看见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
清风与邱丛生一招手,幕布从两边缓缓拉开,大锣响起来,演焦赞的净角儿头戴枷锁,念道:“趱行哪——”
一句念完,下边安静的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小焦赞脸上汗哗一下就冒出来了,举着腿不知往哪放。
这要是按平常在自家的戏园子里,刚才那句话准捧个好。
好在两个解差倒也镇定,赶紧照着戏本子继续演下去,终于是相安无事,只是观众席上依旧很安静,偶然传出的咳嗽声也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的。
清风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单手紧紧攥着幕布,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台下。一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也是浑然不知,直到耳边声音响起来,才恍然发觉方玉潭正站在自己身边。
“这戏才开始,该会渐入佳境才是,别担心,咱们觉着好就是好。”
方玉潭正如是安慰着,第三场就开始了,飞飞朝着清风师徒俩微微一点头,片刻就听见台上响起他清脆的喊声:“来啦——”
飞飞当真做到了入戏,他也不管底下怎样,只管将刘妻这个角色扮演好喽,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渐渐带动了场上所有人的情绪,当一黑一白两个打扮的武旦在小一号的红桌子上摸黑打斗时,孩子们早已经豁出去了,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两个武旦是配合地天衣无缝。
想他们为了这台戏,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练,一句一句的背词,在台下排过千百次,用血、用汗水和泪水一点点浇筑出来的戏,没理由演不好!
期间只有一个绅士打扮的人离开过,全场戏结束的时候,底下还是死一般的安静。孩子们在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脉搏的跳动声似乎要撕破胸膛,飞飞带头朝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其他孩子也都弯腰鞠躬,就是那么突然的,观众席上所有的人就跟约好了一样站起身来,铺天盖地的掌声瞬间将小礼堂淹没。
清风的眼泪跟着毫无防备的砸了下来。
他们成功了。
方玉潭眼眶也红了,他举了袖子给清风擦眼泪,一边拉着他一起去台上谢幕,台下的掌声一直都没有间断过。
让奇跟在他爸屁股后面笑得严光灿烂,一双眼盯着清风的脸就没离开过,老校长跟方玉潭交涉说,观众这是希望孩子们再来一个呢,你看,能不能再唱几句?
陆悦刚翻译完,一拍大腿叫道:“就清风!清风你来一个吧!”
让奇从陆悦口中听说清风不再登台后一直都觉得遗憾,今天现今天见陆悦这么说,当然是大力支持的,如果有机会听清风唱上一段,说什么让他去做都成!
清风执拗不过大家,求助地去看方玉潭。方玉潭倒半点不迷糊,知道清风私底下并没有荒废了生角儿的戏,心里明的跟装了面镜子似的。清风看方玉潭眉心舒展,一副凭他意思的样子,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没有上妆的脸,身上穿的是老校长送的藏青色羊毛背心和灰色尼长裤,清风一身中西结合的打扮走到场中央,台下的观众纷纷坐下去,气氛又回到了当初,安静的令人不敢喘大气。
清风走当台中央,长叹一声,唱到:
听谁楼打罢了初更尽,
张君瑞凄凉对孤灯,
先说是鳌头我占定,
宝马宫花转蒲城。
谁知权贵操大柄,
依然是飘零四海一书生。
老岳母嫌贫不相认,
哭逼莺莺嫁郑恒。
张君瑞孤零何足论?
怕只怕兰闺深处哭坏了莺莺。
回西洛,心不忍,
再回普救又难见佳人!
想到此不由我心悲愤,
何日里相逢叙衷情?
正是《西厢记》里即将结束的一段。他唱的想落泪,最后一个字还回旋在小礼堂的上空,忽然听见有人跟唱道:“蜗角虚名何足贵?于张君布衣粗食也畅心怀。张郎,如今情势紧迫,你我早上阳关。”
用的并不是崔莺莺的旦角腔调,那腔调,清风熟悉,熟悉的每一天的梦里都在回响。
“琴童带马,连夜赶到蒲关。”
于是张珙跟崔莺莺私奔了,而清风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他遮遮掩掩的跟师父好了这么久,总觉得这段恋情即使只用这样的方式大声唱出来,即使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这辈子也觉得够了。
演出很成功,孩子们还上了当地的报纸,演出结束后清风和方玉潭那段也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很久。后来有人跟老校长喝下午茶聊
天的时候说,那几个半大的孩子真是厉害,看他们在台上翻来翻去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真怕其中一个不小心伤到身子。又说,后来加演的大男孩和他身边男人眼中,似乎闪着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情愫,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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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晚了,看文的大家浮出水来打声招呼嘛,我都没动力了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