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舒定不过在京中住了三日,就赶在千嘉节前回了老家。皇帝留他过完千嘉节再走,可袁舒定自然明白这个邀请不能接受,还是趁早避开风头,早些离开,而且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漩涡中来。
出城时只有玉妃带了端华去送,登上城楼,遥遥看着父亲一行绝尘而去,这场注定的分离,从此以后相见无期。
而千嘉节说来就来,诸王携家眷提前一日入了宫。皇子们在宫中时住的地方依然留着,家眷都在各自住处落脚,然后给父皇母妃请安,皇后那儿反而不用去了,早早差人传话,说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反观宛妃处却是门庭若市,俨然后宫之主。
晋王回京后身体一直不好,住到宫中也是卧床静养,就连白日的请安也没能去。
重重幔帐挡住了室外凛冽的北风,暖阁里炉子正旺,清爽的熏香盘旋缭绕,只是那夹杂其中的浓重药味,让掀帘进来的威严老者皱了皱眉。
“回到洛都还不适应吗?怎么又病了?”皇帝表面责怪,却透着浓浓的担心。
躺在床上假寐的江昱听到声音赶紧起身:“父皇。”便要叫宫人来伺候。
“别叫,都让他们在外间候着,咱爷俩好好说会话。”
皇帝径直坐到床沿上,顺道给起身靠床的晋王放好枕头,瞥见床头翠玉碗里残存的药汁,心下一叹道:“你这病反反复复的,也没个起色。”
“没什么大碍……父皇不必挂心……”江昱依靠在枕上笑答道。
“要真没事才好,冷大夫跟着你也开始不说实话,瞒我了。”皇帝挑挑眉,也只有在三儿和端华面前,才会卸下威严的表像,如寻常父亲般的慈祥平和。
父子俩相视对坐,那般的默契早已不用言语。
关于三儿的病,他是有愧的。当年孩子还小,适逢他领兵亲征蜀地,不在皇都。某日夜里六百里加急收到来信,说晋王昱病危,虽心中焦急却无法返回,只能命令宫中人好生看顾。
一直等他凯旋回到宫中,三儿的病都还是不见好,时而严重,时而和缓,宛妃哭的肝肠寸断,一副委屈的模样,说三儿是中了毒,并且坚决不要太医问诊,无奈之下,才从民间找到了冷先生,方才得知三子的确不是生病而是中了奇毒,虽无化解之法,但多亏冷先生这些年通过药物压制着,命是保住了,可昱儿从此体虚多病,落下了根。
一切矛头都指向皇后,他立太子的心已起,却一直没有确定人选,虽说按嫡长秩序毫无疑问是江轩,但当时宛妃正得宠,外臣之中人脉也广,皇后便恰好利用他不在洛都的空当,施以毒手。等他返京时,早已过了好长时间,不容易追查,但心里也想到了是谁所为,却奈何不能治其罪。
只是从此以后,对皇后就日渐疏远,而对于没能保护好宛妃和三儿,他一直歉疚,也一直努力用其他方式补偿着,今时今日,宛妃已是事实上的后宫之主,而三儿,他能给他无尽的荣华和最多的眷顾,却不能给他这个天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那场莫名其妙的的病顺理成章地影响到了不久之后太子的册立,他提出立三子昱遭到百官反对,劝谏的折子接连不断递上来,最大的理由就是晋王身体羸弱久病,恐难胜任。
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半点能驳斥,他也只能作罢,封了嫡长子江轩为太子。而给三儿争取到留居洛都的权利,直到后来,晋王江昱主动请去奉回。
“说起来,你府里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着?林什么悦?”皇帝突然想起这几天时常听到的一个名字。
“哦,是林悦落。”江昱道,“就是那年平叛回程时遇到的孤女,也算有缘,便带了回来,一直随我住在奉回,这次一并带回京了。”
“也好,把她留在奉回你也不安心的。”皇帝突然玩味一笑,然后就看着儿子的头慢慢低下去,知他脸皮薄,反而更想逗弄了,“既然带回来了,怎么又不带进宫给我瞧瞧,‘晋王有女,绝艳无双’,我倒真想看看是不是堪得上这般的赞誉。”
晋王有女,绝艳无双。这是不久前朝臣参奏晋王奢侈荒淫时的一句话,不过是受看不惯他宠三子的人的教唆,他一接到折子就立即贬斥了那个三品官员,明白地向朝臣示意,朕就是偏袒了又何如?况且昱儿向来不问朝事,节俭低调,哪来什么奢侈荒淫?多年以来就只有一个正妃,前不久还是在正妻的安排下纳了房妾室,如今只不过是多宠了一个女子,就不入那些人眼了,揪着不放了。
江昱轻笑起来,也不否认:“哪有说的那般?至多清丽罢了。没名没分的,带进宫反倒不好,索性就……”
“父皇知你心思,不想让彦竹委屈。这样也好,你这般宠她,名分什么都也无所谓了。明天千嘉节还是带来吧,不用说什么,带来就是。反正啊,众人都是明白的。”
话到最后,又成了戏谑,江昱略略有些尴尬,“那日的事,儿臣已经斥责她了……”
“也不是她的错,那陆家的儿子没理在先,要说她这孩子倒还好心肠,能替小乞丐出头。不过她倒还真是会惹事,先前是我刻意看重的段顷,现在又是陆贵妃的小弟,谁风头劲,她就跟谁较劲。”皇帝想起来倒觉得那孩子有趣,更想见上一面了,新近册封的陆贵妃已经在他这儿旁敲侧击告过晋王纵容宠妾的状了。晋王家的这个女子,如今是满洛都尽人皆知。
江昱想开口却被挡回。
“你就好好休息吧,别要劳心了。刺客的事父皇交给文则礼在查,定要给你个交代的。”皇帝拍拍儿子肩膀,替他掖好滑落的被角。
“父皇……”
父子对望,万般语言尽在其中。纵使手握天下的帝王面对钟爱的儿子也不过一个寻常父亲罢了。然而,也许,这样的亲情并不容于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