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梳顺发而下,那滑腻如缎面的乌发在晨光里光彩无限,麽麽心中连声赞叹,握着头发的手越发轻柔,发髻即将挽成,她舒了口气,满意地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作品。
“公主看看,可还喜欢?”镜中引出端华的模样,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翘的鼻子,还有大小恰好的嘴。只是有些不高兴地微嘟着。
麽麽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说道:“公主大啦,不能总是结个束就到处走了。”今早玉妃叫她来给公主梳头,她也吃了一惊呢,要知道端华平日最烦的就是这个,十四成年礼后就该梳髻的,可每每梳上过不了多久端华又给拆了,后来皇帝索性就吩咐由得她去。
“好重噢,麽麽。”端华站起身,抱怨道,一身宽松的睡袍随着走动晃动着,更显得她小巧玲珑了。“头发被拉得好紧,痛死了。”说着就伸手去抓。
麽麽连忙叫住,“诶,公主,抓不得,就要这样才好看。习惯了就好了。”
端华看了她一眼,万分委屈又没办法,只想着母妃干嘛突然这么折腾她啊?
正想着,玉妃就来了。
“娃娃,来,给母妃看看。”玉妃一见女儿眉眼顿时展开。
“母妃……”端华撒娇扑过去,搂住母亲。
“乖,都多大了,还撒娇了。”玉妃抱着她,说得倒认真却舍不得把女儿放开。
“看这发髻挽得多好,我可是特地让黄麽麽来的。”
麽麽一旁笑意晏晏地站着,听了这话颇是受用。
“辰修了?”端华突然想起,一早上都没见到他。
玉妃心里叹了口气,端华黏辰修黏得有些过头了,以往还觉得没事儿,现在看来得渐渐隔开了。
“辰修去了东宫,太子想抄篇佛经呈给皇祖母,听说辰修的西华体写得好,便借了过去。”
“佛经?要抄多久?每天都去?”端华坐到榻上,看着玉妃。
“只是抽空过去,说是这边有事便可回来。不过反正没什么事儿,我就给辰修说安心在那边抄就是了。”
最后那句话时,端华眸光一黯,垂了头。
玉妃看在心里,越发坚定了想法。
“娃娃,今年就快满十七了呢。”
端华抬头嗯了一声。
“寻常家的女子早就成了家了,有福的恐怕连孩子都有了……”玉妃在旁坐下,搂过她来,“你满十四时,你父皇就问过了,是不是该给你寻个好人家。我那时想你想得紧,舍不得你出宫,一直不同意。这一拖就是三年了。拖得不能再拖了……”
“母妃……”端华意识到什么,听着玉妃的声音几近哽咽,心里也空落落地难受起来。
“母妃要在非把你留着,就是害你了。我要看着你风风光光地出嫁,生儿育女,快快乐乐一辈子。只要偶尔想起了,回宫里来看看你父皇和母妃,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玉妃说着说着,听到端华也吸溜着鼻子,忙忙打住,怕娃娃伤心。不由得笑自己太过紧张伤感了。就算是嫁出去也不过是那家,就在洛都,随时都能见着的,自己何苦这般?
字体非刚非柔,只觉清丽非常。案前男子运笔极随意,但落在纸上又是个个工整平顺,能将西华体写到这个境界,江轩还第一次见到。没有霸气,没有孤傲,字如其人,行云流水般随意淡然。皇祖母生日将近,他一直想着要送什么,那日童辰修提到西华体,一下子就点醒了他,于是去玉妃那里要了人过来。这会儿看他抄着,越发肯定皇祖母会喜欢了。
这边江轩坐在小几前气定神闲地打量。童辰修心中却一直忐忑着,手心里浸出了细密的汗。
薄唇微抿,透着些许紧张。眉目却舒展开来,清俊间自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度。本该是个高贵如自己般的人,却要屈居于诺大的皇宫中,这一呆恐怕就要一生了……
他默然中生出些唏嘘,不过只是一刹间,回过神来恼恨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正事,还想这些。
有公公进屋,附耳对江轩说了什么。又即刻退了出去。
半晌后,江轩方才起身,童辰修搁了笔,要恭送。却被他挥挥手挡了。
“不必了,你继续抄。”
门方一打开,就见一人已站在侧边里。
江轩略一回头,屋里的童辰修低头书写着,于是示意那人跟自己来。
“方才进宫了。大队御林军押着,去了东阳殿。”
“他看着如何?”江轩把玩着手里的扳指,状似心不在焉。
“没什么异样,仿佛不知道出事了一般。”那人略一顿,答道。
“装得倒像。他一个上不了朝堂的小官,是不应该知道。”太子哂笑道,指的是今天当朝的西疆战报。
“那……沈相那儿,要不要传个信?”
江轩瞥了他一眼,那人只觉心下一凉,想到太子恐怕不想事事与沈士晖商量,但兹事体大,多个人多些对策,所以才斗胆开口的。
“不用说了,沈相自然能收到消息。”江轩转回脸,“再说,现在我们是看戏的,静静看就是了。我开始还当那段顷许是被西疆一班老将利用,眼下看来是错了。这般被胁迫进宫,能不能出去都是个问题,他都能淡定如常。往日那龟孙子样肯定是装的了,西戎入侵的事说不准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儿,他却是一笑,“这下可有趣的紧了,父皇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倒还不如当初直接杀了段顷了事,反正西疆那班人迟早都闹事,那会子动手还不会像今日这般的被动。
大殿之上,空气凝重得仿佛出不了气。殿下跪着的人压低了头,看不到神情。
皇帝哼的一笑,“说吧。”
“段某实在不知,皇上要我说什么?”依旧低着头。
皇帝气得面容一震,从案上抓起镇纸就掷了出去。段顷也不躲,就看着镇纸哐当一声落在膝盖前。
殿中一片沉寂。
“常江军有信来。”皇帝方才震怒,这会儿又慢悠悠地说着,拿起几页信纸放到眼前略过,经不住又来了气。
今早朝堂上他只说了西戎入侵的事,消息也是常木原写来的,段将军死后,西疆与朝廷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他负责的,而事实上皇帝恰好基本同时也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唯一不同的是,常将军信里还另附了一封,目前为止只他一人看到。
“……事发突然,恰之前一日宗将军接到调令,已将军权移交给吴大人,但吴将军初来,对军中调度一概不熟,不利作战。于是末将擅自做主,现将西疆驻军全部统一调度……”
什么狗屁理由,统一调度,宗别远前脚刚走,西戎就攻进来,然后常木原借此机会排挤了吴,接受了那五万人。这么看来,宗别远应该不是段顷的人,所以他那日才设计让自己调他回来。打的就是五万兵马的主意。如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了,这话再有猫腻,也由得常木原说了。
“常将军想你可想得紧啊。”皇帝冷不防冒了句,看一眼段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跪了不短的时间,皇帝似乎没有意思要他起来,却是执信缓缓地念起来:“末将现今退守曼城,西疆第一道防线上仅曼城,荣丹,富源未失。若一旦被敌军攻破,骑兵顺势而入中原,后果不堪设想。现今敌我对峙。粮草军火俱少,士兵隐有乱象。至此紧要关头,臣恳请陛下尽快拨运粮草,此外段顷曾在军中任职,又乃将军遗孤,愿陛下能将段顷暂时派回,已振军心……”
暂时派回?恐怕这一去就是放虎归山。皇帝顿顿,看着段顷,突然生出种挫败感。被架入宫中还能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一般。
“常将军说凭现在的人马和粮草,他只能支撑大半个月,过了半月,变数极大。朕仔细算了一下,从洛都到西疆,如果现在即刻启程,快马赶路,恰好半月。算算路上的耽搁,也不过大半个月。他这是给朕定了生死期限了啊……”
皇帝不怒反笑,悠悠说道。
“若陛下愿意,臣愿回西疆。”段顷此时才终于抬起头来。
“哪里是朕愿不愿意,常将军可虎视眈眈地逼着,不放你回去不行啊……”皇帝微微倾身,“即刻启程吧。”
大半个月,路上发生什么,可不是人能预料的。虽然那帮人算准了天朝没有多余的兵可支援西疆,才借此要挟。但这段时间也许还有逆转的机会,那么段顷便回不去了。或者最坏的结果大不了放他回去。先应对了眼下的危机,以后再从长计议。
“微臣还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成全。”
“说吧。”皇帝口气略微缓和。
“微臣求娶端华公主。”段顷迎面看向皇帝,声音洪亮,字字清晰,轰轰回荡于空旷的大殿中。
一片寂静中,只见得皇帝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半晌后突然腾身走下了殿,站到段顷面前,哗啦一下猛地拉起他领口,恨声道:“信不信朕立马杀了你。”
“陛下,微臣对端华公主倾慕已久,望陛下成全。允许微臣娶公主为妻。此去西疆千里,愿能有公主同行。”段顷直直看着皇帝,毫无惧色。
端华同行,保你一路无事。好个段顷,主意居然打到这个上面来了。
皇帝颓然松开手,段顷就势跌回地上,倒还不忘君臣之礼,重又双膝跪地,坐直了身子。
“你要即刻启程,如何带端华一同?”皇帝缓缓走回案前,背身而立。“天家公主出嫁可不能随随便便!”
“战事当前,容臣一两日准备婚礼,然后起程,只是要委屈公主了……”
皇帝陡然回头,正要发怒,却又停了。此时只得允他,不然很难说他还有没有后招。那样事情就更添了麻烦。
段顷其实大可不必,目前朝中上无可用之兵,只能放他回去。只是他不可能挑明了向他承诺,段也不可能相信。这样有力的形势下,他还要端华做保障,可见其人之奸猾狡诈。
“微臣保证,宁愿身死也定护公主周全。”此去西疆一路,什么都可能发生,放个小公主在身边可以当当附身符,至少皇帝下手会有顾忌。就算真心是要放他回去,也该借此表表诚意吧。
皇帝沉默半晌,背过身去哽塞出声:“朕允你了……将来无论怎样你都记得承诺,护她周全。也算是给你自己留条后路。”
蓦地转过头来,狠厉出声:“若她有事……那朕与你之间就没有好说的了……将来的事还没个定数,你若聪明就该懂意思……”
“臣,叩谢皇恩。”段顷伏地磕头,叩答庄重。
“来人,带他下去!”皇帝哪里听得进去,猛地摆手,只想赶快把他弄走。
御林军就在门外,此时拥入殿中,立在两侧。
段顷支手起身,却觉得膝盖剧痛,咚一下子又软到在地,不由一笑,方才跪得太久。
皇帝听到声音回头,本就没有耐心,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烦闷,挥手大喊道:“拖出去!”
一直没动作的御林军得令上前架起段顷胳膊往外拖。
殿门打开,耀眼的阳光射入其内,皇帝在阴影里高高伫立。
双臂被人架得生疼,他却惬意地眯缝起眼睛。突然就想起父亲临终前一字一顿的叮嘱:“永不反叛……”
……
他不会反叛,只是……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