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罗太太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打开面前的几只螺钿描金的首饰匣子一一检点细看着,旁边站着的陪房苏嬷嬷递了一杯茶过去,笑道;“如今的插戴花样儿越发好看了,跟小姐出嫁那时竟是没得比。看得我眼都花了!”罗太太亦笑了;“你怎么拿嬗儿来跟我比?这都多少年了!”苏嬷嬷接了茶盅叹道;“日子竟是过得这般快,小姐出嫁时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一晃咱家姐儿也要上花轿了!”
罗太太道;“回头把这些个插戴送给嬗儿瞧瞧。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好再准备。对了,这阵子我忙晕了头,你又一直身子不爽,多亏了雪珠这孩子里外帮衬着,眼瞅着就要到喜事日子了,只怕到时就更没有空闲了,她娘不是前些日子病了吗,就叫她回去看看。”
苏嬷嬷道;“是。说起来这孩子可真是个利索人儿,嬗儿带了那边府里去,太太也能放下心来。将来谁若娶了她,可真是有福气。”又笑;“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刚才我打前边过来,听见说姑爷来了。两个人儿真真是蜜里调油,过几天就要入洞房了,竟还是这般一刻也舍不得。”
罗太太亦摇头笑;“依着老规矩这样可是不妥,要不怎么说现今的小人儿行事咱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那日云儿来瞧着两人倒是生分了似的,也不像以前只是背着咱们说悄悄话,我听见几句好像是说上香甚么的与婚事不相关的话。”
“那是近乡情怯、亲极反疏。以前日日见倒不觉得怎样,乍分开些日子再见面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反倒拘谨起来了。”
罗太太笑着点头,对苏嬷嬷道;“既是云儿来了,别忘了吩咐厨房中午多加几个菜,留了他吃饭。”
“好,我这就去。”孙嬷嬷说着一径往后面去了。
罗嬗正在窗前呆呆发愣,裴云缓缓进来,一双眼睛看着罗嬗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罗嬗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微微一惊,慌忙站了起来。声音低低地道;“你来了。”裴云不语,罗嬗飘忽的眼神让他的心如沉石般坠落。
良久,裴云将一枚钗举到罗嬗眼前,罗嬗吃惊的瞪圆了眼;“这钗怎会在你的手里?”
裴云脸色瞬间苍白,唇边一抹冷笑如冰似雪:“是啊,它怎会在我的手中?”
“我…..”罗嬗有些艰难,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云额上青筋暴起,铁青着脸低吼道;“你有甚话来圆谎?你还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我是个男人,他是什么意思我比你更清楚,便是逢场作戏也难免做得太过火了吧?你敢说你心里不是想这样做?你敢说你还是清白的?”
“我……”罗嬗苍白着脸,一双眼帘心虚的垂下,那句话直如雷轰一般在脑中嗡嗡作响;“你敢说你还是清白的?”
“我的大小姐,是你看了人家好不好,怎没弄得好像我偷看了你似的,你还讲不讲理啊。”
“你都看了我了,你说怎么办?”
“对,就是娶了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罗嬗痛苦的低吟一声,羞愧使得她愈加慌乱。
裴云直直的盯着他,心内明知不可能,但还是渴望她会生气,会气愤的大声反诘,那样他反而会高兴地跳起来,可是…..没有,她甚至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那这一切都是真的了,耻辱使得他几欲疯狂,他转身快步离去,他怕再多呆一刻他就会失控。
“云哥哥……”身后的罗嬗怯怯的叫。
裴云猛地停住,身子剧烈的黄动了一下,终于,他缓缓转回身,这一个转身在罗嬗看来是那般的漫长,漫长的像是经过了一生一世。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如水般飞泄而去,转过身来的裴云陌生而冷酷,罗嬗感觉得到那寒冷的气息,尽管是暮春却冰凉刺骨,说出的字句也如冰雪覆地般寒彻心肺:“婚事取消,我们……结束了。是我变心负了你。”
这两天罗裴两家都乱了套。
裴父指着儿子,怒不可遏,若不是裴母拼命拦阻,早就一掌掴了上去。裴云默默跪下,低着头只是一声不吭。脸上的神情却是倔强而寒冷,让人不寒而栗。
罗豫南几次要前来裴家拼命,都被死命拉住。裴父羞于见人,托族人转话给罗家;“自知养子不肖,愧对罗家,亦无脸再呆在睿州,不日便阖家搬离此地,永不返乡。”裴家在睿城经营几代人,家族庞大,而裴父已近花甲之年,老来却被迫背井离乡,不能不说请罪心意至诚。罗家虽恨但到底两家世交几十年,亦不忍再相逼。轰动睿城的大事便很快偃旗息鼓,这让预备看热闹的一些人不觉兴味索然。但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还将是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尽管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了晚间仍是有些凉意。裴云自吃过晚饭就在凉亭里坐着,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凉亭在园子东脚僻静处,后面是竹林,风吹过一阵簌簌的响声。丫头鹊儿踌躇了一会,还是拿了一件薄绉衣裳,过去轻轻给他披上。其实不用太太吩咐,自也都私下里传开了,知少爷这几日心情不好,凡事都仔细小心的。
一阵风儿吹过,吹落了半边衣裳。裴云伸手将绦子系住。因胳膊抬起,那身上穿的薄丝衫子袖子便滑落到肘间,月光映的腕上珠子泛着清冷的晕光。刺痛了裴云的眼睛。裴云猛地用另一只手拽下了珠子,扬手便欲狠狠甩出,那手到得半空,却硬生生停住了。月光将影子拉的很长,花树的影子将亭前青石地面映的光影斑驳,倏忽颤动。
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手上青筋暴露,原以为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般短暂瞬间。两小无猜,因为无猜,所以才那般美好。青梅竹马的日子如今只留下了生涩的苦味。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掌中那一弘金丝种的翠色光华灵动,泽如凝泪,这珠子本是一对,原是祖传之物,当年外婆的陪嫁。母亲是外公外婆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己则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外孙,自幼就被他们视为掌上明珠,极尽宠爱。一岁之时第一次母亲带了自己回娘家,外婆便搂了自己在怀中,将一对用金丝和着红线系在自己腕间,这对耳环甚是贵重,母亲往日只见过外婆重大日子里放拿出来带过几次,此时经给了外孙,可见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当时外婆笑说另一只珠子等云儿长大了成了亲便给媳妇儿。母亲后来常常对自己笑说此事。有一次嬗儿看见了自己的珠子,甚是喜欢,也要一个带,于是另一只珠子便带在了她的腕上。还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甚是自然,就像这珠子原本理所应当就是嬗儿的一样,当时自己年纪尚小,待得慢慢长大自是知道了母亲的意思,后来隐约提起此事,那时嬗儿也已懂事,只是含羞不语。后来年纪渐长,这枚珠儿被重新镶嵌了一枚金叉,罗嬗自幼对环钗珠玉便不甚在意,家常亦不喜带,但这枚钗儿却是每日随身带的。其意不言自明。记得一次上山还愿,回来才发现珠子不慎丢落,当时就急得哭了出来。自己当时急急返回寻找,偏偏下起了雨,路上泥泞难走,待得回转已是衣衫狼藉,肘上还在滑到地上时擦破了一处,嬗儿当时有哭有笑,还被自己狠狠笑话了一场,往后好些日子见了都不好意思。当那日田茂把这枚钗儿放在自己眼前,说出的话让自己如听雷震,而那猥琐的神态更是让自己险些疯掉。而罗嬗的默认则让自己心寒如冰。此时想起外公外婆止不住泪如泉涌。若是地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难过。
“云儿。”
裴云回头,见是父亲站在身后,站起低声道;“爹,您老还没睡?”
“爹睡不着啊。”
只几日功夫父亲更见苍老,愧疚让裴云心内如被针扎,哑声道;“爹,都是儿子不好,让您和娘难过。”
裴父叹了口气;“云儿,爹知道更苦的是你。你自幼便心善,只可惜嬗儿鬼迷了心窍,枉费了你一片心。”
“爹……你都知道了?”裴云低低道。
裴父苦笑;“知子莫若父。你初回家时喜气洋洋,迫不及待的跑去罗家,哪里像要抛弃她的模样?待得回来却是一脸怏怏,闭门不出。旁人不晓,为父岂能不知?自是那嬗儿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后来那个田茂突然来找你,他走后你几乎发狂。我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知道必是和嬗儿有关。其实这些日子我也耳闻嬗儿的事,只道嬗儿自幼便是男儿脾气,任性惯了的,只怕是好事之人因妒造谣,哪里知道却是真的有事。说起来也是大意,对不住你啊。”
裴云别转脸,脸上肌肉抽搐。
裴父叹道;“事情既然已是这般,后悔亦是无用。我知你宁肯枉担了负心的骂名,是为了保护嬗儿不受沉塘的惩罚,她虽然做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不能全怪她。她终有一天会知道你的好。是她没有福气。好孩子,你做得对,是个男人,爹不怪你。”顿了顿,看了裴云一眼踌躇道;“今儿京城那个王大人又来拜访了,我只推说你不在。看来你的恩师确实对你青眼有加,期望甚深。听说那个女孩儿德容兼备,先前你借故推辞,现下也该考虑考虑了,说不定也是一门好亲事。”
裴父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温言道;“爹知道现在你没这个心思,你还放不下嬗儿。但有些事情该放下时要放下,该拿起时也不能含糊。人一辈子重要的路不过几步,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裴云默然看着面前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映衬着如水月色,一切朦胧而清霖,美得让人眼睛湿润。半响方缓缓道:“爹放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睿州城外,十里长亭。已是初夏,绿树如茵,草长莺飞,正是伤情送别的景色渲染。云飞罗嬗博逸在此送别箐缇。罗嬗拉着箐缇小萱的手,哭得梨花带雨。箐缇小萱亦泪水涟涟。云飞上前拉开罗嬗;“时辰不早了,你再这么哭下去,聂姐姐她们今天就要露宿街头了。方大哥、聂姐姐今天的暂别是为了不久的成亲做准备呢,是大喜事啊,对了还有雷大哥和小萱呢,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应该哈哈大笑才是。”说着哈哈哈仰天大笑了三声。
一众女子皆破涕而笑。博逸箐缇是风雨之后彩虹当空的欣悦微笑,雷一鸣和小萱则是情愫暗生,眉目传情的羞涩甜蜜。云飞和罗嬗双目相碰,又迅速飘闪开来。箐缇执了罗嬗的手,悄悄耳语;“姐姐一直想对你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够和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云飞是一个难得的真男儿,妹妹切莫辜负。”
箐缇携了小萱蹬车而去,路上扬起一阵轻尘。
罗嬗抬手遮挡着灼热的阳光,眼光追着一路飞尘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缓缓转回。蓦地她瞪圆了眼睛,人也如被定住了一般,是裴云,他静静站在那里,远处是一队装着箱笼细软的轿马车辕。那个曾经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刻看在眼里却是那般虚无缥缈。罗嬗眼前发晕,心里如同被掏空了似的,恍如一只越飞越高飘入云端的风筝,晃晃悠悠拼了命却再也找不到那根牵扯着自己的线,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裴云看见她看过来,冲着她招了招手。罗嬗不由自主走了过去,脚下发软似踩了棉花一般。
裴云眼睛看着别处,淡淡的道:“我今天就离开睿城了,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你最后一面。”几天不见,他的模样似苍老了十岁。
罗嬗喉咙发干,艰涩地;“连你也要走了……”
“恭喜你,慕府的四少夫人,我想必不能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你说什么?”罗嬗一头雾水。
“我都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抹不开的?”裴云看了一眼远处正往这边凝视的云飞一眼,脸上带着嘲讽地笑意;“也真难为他,时至今日还装成这幅模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是此省巡抚慕浩然的四公子,大名慕云飞,”
罗嬗呆了,不相信的看着裴云。这几天世事变化快的超出了她的承受,十八年的岁月似乎只是一个梦,而这短短的几天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事事都让她震惊失措,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觉得他是如此的善变吗?他武功高强,便是在现下的江湖上,也算的是一流高手了;他精通琴棋书画,听说你们一起后花园萧瑟合奏过。他还与傅大将军称兄道弟……你聪慧如此,你真的就一直相信他只是一个乡儒之子?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罗嬗不语,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空洞洞的呆望着远处的云飞,脑子一片空白,他竟然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裴云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强压下满腹的痛楚,时至今日,他原来仍是放不下她,舍不得她,缓缓背转身,轻轻但万般艰难的:“嬗儿妹妹,以后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自己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背影渐行渐远,那个以为可以一辈子相伴着自己的人终于还是走了,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胳膊一阵疼痛,才发觉已被云飞双手捉住了肩膀摇晃,罗嬗恍惚的看回来,正对上云飞一双凝视的眼睛,弘潭般深不见底,带着抑不住的怒意:“你撞见鬼了?还是得了花痴?”罗嬗虚弱的无法去想,只是呆呆的看着云飞。
云飞抬头,眼光迅速一扫,旋即低头,瞬间已将罗嬗紧紧拥住,吻上了罗嬗的双唇。
罗嬗浑身一颤,瞬间清醒过来,拼命挣扎欲从云飞的紧匝中摆脱出来,愤怒使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乱抓乱挠,云飞偏了脸,脖子上已被抓出几道红痕,痛的吸了一口气,狠狠将罗嬗双手抓住,罗嬗又跳起来踢他的腿,云飞恼了,脸色沉了下来,一双眼睛里怒意更甚,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手上使力,罗嬗双腕痛的如要断了一般,嘴里已是叫喊出声。云飞不管不顾的将罗嬗拉扯到一颗大树下,用整个身子顶住罗嬗,罗嬗个子娇小,翘了脚尖也不过刚刚够到云飞肩膀,此刻已被云飞身子完全笼罩住,惶恐急切间顾不得多想,一口咬在了云飞胳膊上。云飞吃痛,低吼一声,随即紧紧闭上了唇,下巴绷着显得脸上的线条更是清冷分明。一双手仍是牢牢捉住她,任凭罗嬗在他胳膊上狂咬。
罗嬗力气渐渐消失,虚弱的几要晕去,低低啜泣着身子滑了下来。云飞一把托住她,刚刚还在为了摆脱云飞的束缚拳打脚踢,现在整个身子却是全都挂在了云飞的身上,这让云飞好气又好笑。罗嬗虚的几连步子也迈不开来,云飞索性将她打横直接抱了起来,罗嬗此时恨不能快些晕了过去,免得面对这比死还要可怕的难堪。其实她此时已无一丝一毫的力气,连眼睛都已哭得睁不开了,整个人已与晕去没有两样,至少是旁人看来已是别无二致了。
不知过了多久,罗嬗渐渐神智回复过来,发觉自己躺在马车上,云飞正坐在一边直盯盯的看着自己,罗嬗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再次恶狠狠的睁开,怔住,眼前空空如也,云飞却是不见了踪影。
罗嬗气结,又闭眼,半晌睁开,很不幸,重又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双眸。一时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大叫道:“你个大混蛋!你骗我!你骗我!你竟然骗了我这么久!你给我滚开!滚开!”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下巴被轻轻抬起,脸上的眼泪被一只手温柔的轻轻抹去,轻的如同一片软软的羽毛飘过自己的脸颊。下巴被轻轻抬起,脸上的眼泪被一只手温柔的轻轻抹去,轻的如同一片软软的羽毛飘过自己的脸颊。耳边是云飞的低语;“你这个小傻瓜!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可是我不知怎样对你说,我怕失去你,怕得要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原谅我,嬗儿,原谅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样过来的,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云飞喃喃地;“我这就回去求爹,我向他认错,怎样都可以,我要他答应我娶你,他一定会答应的,你是我的女人嬗儿,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你坐着花轿,你是世上最美的新娘…..我们还要去哈曼山寨,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们会在木罗树下看它开花……我们会有好多孩子…..”罗嬗哽咽着抬眼看去,映入眼睛里面的是软的叫人化不开的怜惜爱意,如春日暖阳般的直熨帖到你的心里,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念头都迫使你向着面前这个人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