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总是亮得特别的早,树上的鸣蝉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似的,一大早便狠命地嘶叫着。可这声音再响,也盖不过院子里书声琅琅。
祖上定下的规矩,书院里的孩子,卯时便得起来晨读了,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也。偷眼觑那先生,却也和善,只是那手里的戒尺,哼哼,自是毫不留情,座下一众学子,敢不用心?
那先生微眯着眼,摇头晃脑的听了一遍,戒尺轻拍手掌,似是心情不错,在院内踱着四方步,一个个孩童的看过去。可这步子还未踱到一半,就听得院外喧哗起来。“兀那娃儿!给老牛我停了!”先生听了这话,恶狠狠地向院内最角落里看去,果然,空空如也。“哼,隋意那孩子却又偷食去了,该打,该打!”那先生虽是生气,课说到“隋意”二字时却也忍俊不禁,“也不知隋夫人当初是如何取得名,确是有先见之明。隋意啊隋意,你却是要老夫怎样是好呢?”这边厢先生尚在懊恼,那边却已是闹了起来,“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童闯进院来,脸上满是黑黑的碳色,不知是哪里淘气回来,露在外面的肤色倒也白嫩,该是娇惯着长大的,奈何脏兮兮的,看不出相貌如何。
那孩子也不惊慌,笑嘻嘻的望那先生跑去,“先生,这回你可得救我。”孩子往先生身后一躲,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向外张望。“隋意啊,你今天又是闯了什么祸了?这也才不过卯时罢了,已经有人追着你不放。”先生伸手将随意揪到身前,用那戒尺重重地敲了敲隋意的额头。
隋意嘟了嘟嘴,不满的摸了摸头,偷偷嘀咕了句,“又敲头,难怪娘说我越来越笨了。”声音虽低,但先生的耳力甚好,却也听见了,扬尺正待再敲上两记,就听见一个脆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先生,我知道隋意哥哥为什么被追呢。”杨先生一回首,便看见一个脸蛋略略有些胖,却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女孩子笑笑地指了指院门外。
杨先生抬头望院门外看去,一个胖胖的中年汉子,不甚高大,手里握了根擀面杖,正在门口张望。“原来是牛师傅,”杨先生嘴角微微扯了扯,又狠狠的瞪了瞪随意,便向那牛师傅走去,“抱歉,抱歉,牛师傅,隋意可是又去偷食吃了吗?”
且不说那边杨先生好不尴尬,这书院里的孩子们就先闹了起来。“隋意哥哥,今天又得了什么好吃的啦?”“隋意哥哥,快拿出来分给大家吧。”一众顽童将随意里一层外一层的围了起来,一边嚷嚷着,一边就望伸出了手去。可那女娃娃倒没有挤在人群里。隋意望那书桌上一坐,指着众顽童说到:“没啦没啦,今天可没有东西分给你们。”那些顽童却是不信,这吵嚷的便越加厉害了些。
隋意挥手拍开几只往身上摸来的爪子,抬眼望人群外看去,只一眼,就看见早先说话的那女娃娃正在抿嘴偷笑。他正准备挤出人群,也不知谁喊了声“先生回来了!!”,一众顽童立马乱糟糟的跑回了自己的书桌,只剩一胖胖的小子还傻愣愣的站在随意跟前。“先生来了,你还不快回去?”“隋意哥哥,”那胖小子哭丧着个小脸,“我的桌子,还在你屁股底下坐着呢。”
“隋意!你给我到课室前面来!”杨先生看来是气极了,人还未走进课室,已喝了一声。见随意垂着个头,一步一拖的向前蹭去,那小胖子赶忙的坐回了自己的课桌,还低了头,小心的四下里看了看,一众顽童都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大声背诵起来,唯有那个女娃娃笑得越发开心了,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哎呀,可可笑起来可真好看呢。”小胖子傻傻的想。
“隋意!”杨先生大踏步的走进了课室,见了隋意那惫懒样子,更是恼怒,戒尺挥得呼呼直响,“再这等样子,当心我打断了你的腿!”隋意吐了吐舌头,头一缩,忙忙的往前跑了两步。还未站稳,杨先生便已是一戒尺打到了腿上。“你平时虽顽劣,却也不曾作出这等事!你,你,真是气煞老夫了!”这才说着,又是一戒尺打下去。隋意忙往边上跳开,大声回道,“先生,你且说为什么打我。”杨先生见他躲开不算,还敢还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做了错事,还敢犟嘴?好,好,”杨先生气极反笑,一把揪过隋意,“你且说,为什么偷了牛师傅的糕点?那是给知府大人准备待客用的。”原来那牛师傅是知府家的糕点师傅,今日知府要请一极重要的客人,故而早早就忙活开了,哪知道竟被隋意这顽童偷吃了去。“哪里是偷的?我扔了银子……唉哟!”隋意还待辩解,杨先生已是一戒尺打下来,疼得他直叫唤。杨先生还不解气,也不说话,只是一戒尺重过一戒尺的打下来,隋意先还叫嚷,渐渐的便只听见喊疼了。
座下那些顽童们见先生动了真火,都慌的不知道怎样是好,有的欲要拉开先生,却又不敢近身,怕那戒尺殃及;也有机灵的已跑出书院喊人去了;也有胆小的吓得哭个不停。书院内确实乱糟糟没个晓事的站出来。
那女娃娃先前见隋意被打,还只是偷笑,如今发现先生真下了重手,慌得不得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忙冲过去抱住了隋意,嘴里只是喊着,“先生不要打了,先生不要打了。”杨先生原也只是气得急了,见可可苦苦哀求,眼泪滚滚的下来,又见隋意也不言语,只是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更觉不该打得重了,戒尺一扔,脚一跺,叹了又叹,说到,“可可,你且照看隋意,我去拿了伤药来。”杨先生也怕移动了隋意,更要伤着,又低声叹了两叹,郁郁的往药房去了。那些个顽童见杨先生走了,都忙忙的围上去看,一时却也没有办法,都只愣愣的看着。
隋意虽是痛得厉害,如今却也稍稍的缓了过来点,那眼微微的睁了条缝,正见了可可低低的哭,嘴角扯了扯,又龇了龇牙,方开了口,那声音却是细细哑哑的,“不碍事的,垫了东西呢。”可可一听,哭得越发难过了,“你知道要打,又何必去做呢?做了也便罢了,偏偏还让那牛师傅撞见?”隋意勉力笑笑,也不接话,反而说“书院里闹得这般厉害,我娘也该知道了。你先帮我把那垫子去了,别叫人看见。”
可可听说,脸红了红,且把眼泪止了,对边上人说,“你们把头转过去。”见那些顽童嬉笑着转过了身去,脸却更红了。抿了抿嘴,便轻轻的伸手去,将中衣褪了,略动一动,隋意便是一咬牙一哆嗦,可可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可可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两指宽的伤痕高了起来,那垫的薄薄一层面料却是没起什么用处。可可咬着牙说,“你到底偷吃了什么东西,先生下得这般狠手?你也不该去偷吃,说起来像个什么样子?唉,这要是打成了残疾,以后可怎么办?”“不碍事的,我放了爹爹的名帖在那,知府也不好为了这点事动气。”隋意说着便笑了起来,“你且不要声张,上次你说爱吃知府家的绿豆桂花糕,他家那桂花蜜却是牛师傅的师傅牛老师傅秘制的,不然这时节要哪里去找那新鲜上等的桂花蜜?我家也是没有的。知府大人也是小气,我央着太太去求了一回,他却说没有。今儿可让我得手了。你去我包里看看,他家最后一点存货可都叫我拿来了。日后也好叫我家厨子做去。”隋意还待再说,见可可只是流泪,却是不见声音的,忙说道,“可可,你这是怎么?”可可抽抽噎噎的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隋意听说,一时竟也无话。
“爷爷,爷爷,接下去呢?接下去怎么了啊?”一个胖乎乎的女娃娃可着劲儿地往老人的怀里钻去,老人捋了捋胡子,笑呵呵的捏了捏女娃娃的小脸蛋,却是不肯再说了。女娃娃嘻嘻一笑,便伸出手去扯老人的胡子,“爷爷不说,妮妮就扯爷爷的胡子玩。”“好好,爷爷说,爷爷接着说。”老人将妮妮抱在腿上,香了香小胖脸,接着说道,“后来啊,杨先生便拿了药来给隋意上药,再然后,隋夫人也忙带了几个婆子小厮赶了过来,再然后啊,隋意被带了回家养伤,再然后爷爷就不知道咾。”
妮妮一听便是不依,不停的缠着爷爷再接着说。老人摸了摸妮妮的小脑袋,微微笑了笑说,“爷爷累啦,妮妮乖,明天爷爷再接着说吧。”说着便把眼睛微微一眯,偏头睡了过去。妮妮见爷爷睡了,也不吵闹,拿了把小扇子在边上扇着,又看看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便想,“当时那荷花也该是这样的吧?族里的书院也是每日里卯时便得早课,只可惜妮妮是女孩子,不像可可姐姐能够去族学里上课。”妮妮这边痴痴地想着,那日头也渐渐的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