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从西门府邸出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天上明月沉静，清冷地把银辉点缀在街道上稀疏行人的肩上，脉脉含情。
此时风物，最宜人沉思。
吴月娘早为他备下马车，以免他步行之苦。
坐在马车上，方才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果然不出黄文嘉所料，蔡京打得正是在郓王身边安插人手的如意算盘。
翟老头这里郓哥儿已经下足了功夫，吴月娘更是与自己配合默契，早叫人拿了一千两纹银给翟老头喝茶，弄得翟老头脸上皱纹越见深刻，哪还不把肚子里的货都倒给郓哥儿听？虽说那话说的十分隐秘且有技巧，早把蔡京摘了出去，但其中的真实意图，郓哥儿还是心领神会的。
翟老头对郓哥儿这个到郓王府里面当校尉的人选亦是十分满意的，相较西门庆而言，郓哥儿与那郓王算得上是同龄人，共同语言还会比较多一些，另外郓哥儿灵动不凡，且行事沉稳，言语亦算有物，不是无知的惫懒人物，这就很对郓王的胃口，也符合蔡京的要求。
原本翟老头为郓哥儿的才学担心，须知郓王乃是大宋第一流的才子，小小年纪便名动四方，那份文采风liu，便是他老子徽宗也万万压不倒的，若是郓哥儿于诗词文章一道狗屁不通，那是讨不到郓王的欢心的，更别提成为郓王的心腹了。
郓哥儿万般无奈，一咬牙，便做了一回文坛大盗，背了几首这时代之后文人写的诗词，还是偏重于婉约的那种，登时就把翟老头与吴月娘给震了。
北宋原本就是个空气里都带着雅致韵味的朝代，百姓的文化素质极高，吴月娘与翟老爹虽然不是什么词坛高手，但正如饮食一道，珍馐美馔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但人人都可以品评一二，好东西谁还听不出来吗？
尤其是翟老爹，常年生活在东京汴梁，何况蔡京为人虽叫人齿冷，但那一身才学却是叫人赞叹的，在这种人身边生活久了，就好似凡人睡在庙里十年八年一般，纵无佛性，身上还不得留下几许檀香？
郓哥儿这几首诗词的骇人耳目处，翟老头自然听得出。
如此一来，翟老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立刻拍着胸脯子向郓哥儿打包票，说是这事情定然会为郓哥儿拿下。
于是在场三方皆大欢喜。
唯一令郓哥儿比较郁闷的事情是翟老爹问起了自己的名字，理所当然要报上郓哥儿的大名了，谁知翟老头认定这是郓哥儿的小名，非要郓哥儿报上大名，郓哥儿一时三刻上哪里去想自己的大名去？便宜老爹压根儿就没给自己准备过啊。
万般无奈下，郓哥儿把陈东临走的时候给自己起的名字“乔运来”报了上去，甭管好不好听，好歹是个大名不是？
一切问完，翟老头解了心事，便觉身上疲乏，吴月娘立时叫人为他安排住处，西门府上下便忙碌起来。
郓哥儿便起身告辞。
想想方才自己施尽浑身解数的情景，郓哥儿心中竟有一种类似劫后余生的畅快：看来自己并非对这段历史全无办法，至少自己改变了这个翟老头的决定。
念及此，许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头因自己无力左右武松的郁闷感觉终于消散了。
郓哥儿只感痛快已极，却不道整个人的心境已在此时开始扭转，变得乐观而主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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郓哥儿回到家中，春梅与王妈已经睡下，乔老爹在自己房中饮酒，郓哥儿进屋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乔老爹赶了出来，说是黄文嘉正在他房中等他。
郓哥儿很是腹诽了一下便宜老爹：什么理由嘛，这酒鬼分明就是歧视自己这样的不饮酒人士，否则何必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不去陪着同样不饮酒的黄文嘉？
郓哥儿满脸的愤愤然，心里却也不愿黄文家久等，快步走到自己房中，才进门儿，便看到黄文嘉正拿着一支毛笔伏案写字，在他身边，迎春和玉箫这两个吴月娘送来的丫鬟悄然而立，尽着服侍的职责，很有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思。
黄文嘉听到门响，抬头看是郓哥儿进来，便洒然放下毛笔，长身而起，笑吟吟道：“荆轲智短且心急，带不回秦王的头，但唐雎自可不辱使命，未知君此时归来，二者何一？”
郓哥儿哑然失笑：这个黄文嘉可是风雅的紧，事关己方发展大业，这小子竟能沉得住气，还有心与自己调笑，不过这倒多半是装出来的，否则他现在就该回去倒头大睡了。
郓哥儿也不答他，一挥手，示意正在盈盈下拜的玉箫二女起来，径自走到书案前，向那黄文嘉写的纸张看去，口中淡然道：“完璧归赵。”
黄文嘉登时俊目闪亮，面上露出喜色，笑道：“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咱们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以阳谷为根基，把生意至少做到整个东平府了。”
郓哥儿却在纸上看到了“段誉”“乔峰”的字样，指着那几张纸，愕然道：“这是什么？”
黄文嘉扫了一眼自己写的东西，笑道：“这不就是你讲的《天龙八部》的故事吗？今夜等你无事，偶尔想起，便按照你讲的提笔抄录下来，在润润色……”
郓哥儿啼笑皆非道：“你倒真是等得无聊，竟做这些事情。”
黄文嘉眼中掠过睿智的精芒，淡然道：“那倒未必，庄子说万物皆有用，这故事虽说武功荒诞不经，人物大多虚构，事情也算敷衍，但那警示人心的内蕴却比天下所有才子写的锦绣文章更来得真切，我把这故事写好，便送到咱们狮子楼上去，要那说书先生每日开讲，要不了多久，这《天龙八部》的故事便会传遍阳谷，假以时日，天下皆知亦有可能……”
郓哥儿闻言，身躯不由一震，看向黄文嘉，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赞叹道：“文嘉之才，我不及也！”
若天下万民乃至大宋朝廷上下的有志之士早一天认识到女真人的危害，那这天下将会少受多少荼毒？说不定还可防患于未然。
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还是这个黄文嘉深谙鼓动天下风潮之道，单凭这一手，就绝不比那个陈东差！
黄文嘉摆了摆手道：“你我不同，我这计谋再好，也要有你这有大格局的人镇着，若是没有你郓哥儿，今日的黄文嘉还在学堂里捉弄先生呢。”
郓哥儿心叫惭愧，想起一事，忙道：“只是我这故事里面有哲宗皇帝的事情，为尊者讳……”
黄文嘉截断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把这里改掉，绝不授人以柄，另外我还要加重女真人的部分，特意写出他们的勇武且残暴来，不知道你还知道多少。”
郓哥儿哈哈一笑道：“我这里倒还知道一些，明儿个我说与你听。”
黄文嘉脸上露出笑容，点头道：“那便好。”
郓哥儿对黄文嘉这个主意赞不绝口，爱屋及乌下便把那张写满字迹的黄纸拿起来又看了看，赞叹道：“文嘉你这笔力遒劲，法度森严，端的是好字。”
黄文嘉大感意外道：“怎么，你也懂书法？”
郓哥儿也不生气，自己现下的身份是没上过一天学的顽童，黄文嘉自然认定自己不会写字，这才是正常。
自己好歹也是中文系出来的，上的那大学还算正规，硬笔书法与毛笔书法他都有涉猎，王羲之的蝇头小楷他还可以写上几笔，与黄文嘉比自然不行，但还算中规中距。
郓哥儿微微一笑，提起笔来便写了几个字，看得黄文嘉目放奇彩，叫郓哥儿以为自己有练书法的天赋，才要自吹自擂几句，却听黄文嘉点头赞叹道：“郓哥儿你真是上天降下的奇才，没上过一天学便博闻强记倒也算了，可这手毛笔字却不像是初学者的底子，仿佛有段时间的浸淫。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你去那郓王府上不会因为无知无识被人家赶出来了。”
郓哥儿这才明白黄文嘉高兴什么，气道：“今晚我可通过那翟老头的初试，自然要拿出真材实料，若是肚子里面没点儿墨水，哪有那么容易过关？”
黄文嘉嘻嘻一笑道：“这正是我奇怪的，按说蔡京不会派来个老眼昏花的人，怎么就看你顺眼了呢？”
郓哥儿就把今晚之事说了一遍，黄文嘉方才叹服，又对郓哥儿做的诗词大加赞叹，说是即便当代大词人周邦彦也不过如此云云，弄得郓哥儿很是耳根发热一阵。
郓哥儿颇不好意思，便装作无意道：“其实这三个官职虽有好处，但还不至于左右我们的大业，几日前我等还一无所有，看看现在又是什么成色？没那蔡京的支持，我们还不是一样可风生水起？”
黄文嘉见郓哥儿还未完全明白这三个官职对己方发展的绝大作用，便耐心的解释起来。
眼前郓哥儿手里有万把两银子，看似许多，若是谈到把这财源扩大，其实这点本钱实在捉襟见肘。
郓哥儿的三个大生意固然赚钱，但其实前途不大。
就拿狮子楼来说吧，诚然，在阳谷，他是首屈一指的大买卖，但是放眼大宋，也不用说东京汴梁了，就是东平府内，各县都有醒目惊人的酒楼，并不输于狮子楼，日后狮子楼要拓展生意实属难事。何况狮子楼的客源都是有钱人与官僚，无法面对大众，即便大众有钱消费，那些富户们又会因为自恃身份不来了，反而造成更大的损失。
再说生药铺子，生发大成本也大，那些珍贵药材不但难找，而且能用得起的人家也是少之又少，到了一定限度，赚的钱也就饱和了，很难能再赚多少了。
典当铺子也是这个问题，要开典当，先就得有银钱押给人家，如今吴月娘把典当铺子给了郓哥儿，可也把本钱抽走了，那典当里面的东西虽多，可都不是现钱，先就得往里注入一大笔银子，收入虽然颇丰，但只在阳谷一地，生发有限。
郓哥儿这才知道自己过于乐观了，不过这事情说给他听，他在短时间亦无好办法，生药铺子与典当行他是不懂的，酒楼的生意郓哥儿还本想提出几个后世的精彩菜式显摆一番，可今晚一看满桌子的好菜，郓哥儿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色、香、味无论哪个角度，这宋代的菜肴可都比后世的强。
最后郓哥儿想起前几日黄文嘉在早餐棚子里大叫早餐乏味的事情，便弱弱地提出了在大宋搞快餐业的想法，意图面对中低档消费群体，却被黄文嘉立刻否定了。
原来黄文嘉只是对阳谷的早餐不满意，原因是他在东京汴梁吃惯了那里的精美小吃，比如说宋初诗文双绝的郑文宝创制的颇受士人青睐的云英面便是一例，北宋小吃中，那味道手工与出餐速度都不比后世的肯德基等快餐差，自己别出心裁另搞一套实在多余，何况还有各地配料无法统一的问题，像郓哥儿说的这种快餐发展根本不适合这个时代。
郓哥儿这才想起古代还有交通不便利的问题，许多地方出产的东西不尽相同，大费周章的运输，那是在提高成本。
看来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这时代商业的事情还是听黄文嘉调遣好了。
黄文嘉一时三刻也说不了那么多，只告诉郓哥儿若是己方有人当官，那要做生意实在太便利了，不但眼下狮子楼这三个生意可以插足到别的地方去，就是想做别的生意也是一本万利。
不说别的，比如若是可在茶叶生意上插上一脚，那泼天财富便骤然而将。
茶叶交易在这时代可是堪比后世的毒品交易，由此衍生出来的比如“折中”“文券”的买卖，更是叫人瞠目结舌，大宋立朝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江南商人因茶发家，甚至富可敌国。
这还只是一端，像这样的买卖并不在少数，这样的生意只怕官场没人支撑，那是万万插不上手的。
如今有蔡京在背后，这生意还不风生水起？
黄文嘉说了许多，郓哥儿也记不过来，但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三个官职的重要了。
县丞可以让自己变成掌控阳谷黑白两道的土皇帝，提刑官则可借监察东平府官员审案刑狱之机大肆结纳各方势力，为自己生意的对外扩张铺平道路，至于那郓王府的侍卫，则是与蔡京套关系的终南捷径。
“郓王府之事最关键处在于火候，不可疏远，亦不可亲热……”
黄文嘉因有玉箫二女在场，话说得含蓄，但郓哥儿明白他的意思，即是自己与蔡京之间的关系最难处理，不能疏远，否则将会失去支持，亦不能太近，否则日后无法撇清关系。
这事情若是换成别人，自然难以决断，但对郓哥儿来说，自然全无问题，蔡京什么时候垮台，他还是清楚的，就算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有所变化，自己也可看准时机，抽身出来。
被黄文嘉这么一分析，郓哥儿反而对东京汴梁之行充满了信心，恨不得早日到哪里去呢。
“不过……”黄文嘉眼珠一转，脸上憋着坏笑道：“你还需多练练字，以防万一吧。”
郓哥儿立时为之气结：这小子给自己许下了那般美好的未来，临了却要自己练字，仿佛不练字就不能实现那未来一般。
偏偏自己还得吃这一套。
谁让自己毛笔字写的二五眼呢？若是不会写，那就硬挺着了，何至于现在一颗心悬着，上不去下不来？
自己不好受，也万不可放过这黄文嘉。
郓哥儿不怀好意地看向黄文嘉，岂料这小子灵性着呢，立时站起身来肃容道：“我还要到何九叔那里一趟，要他明日带着县令到西门府上拜会那位翟老头去，这么好的借力使力，向这双方同时展现实力的时候怎能错过？哈，到时翟老头以为阳谷咱们说了算，县令却以为蔡京给咱们这边撑腰，两下里硬气，却是大妙。”
郓哥儿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子果然鬼主意多，自己虽是穿越来的，但到底看过许多穿越小说，自然知道县丞这个职位十分尴尬，他在许多时候是无作为的，若是在位官员有所振作，那就一定要分县令的权了，所以县丞与县令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除非两官穿一条裤子，才能和睦，否则在绝大多数时候，故此县丞虽是一个县城里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其实却是无人理会的，若是有人去讨好县丞，那不是等于开罪了县令吗？
西门庆原本与阳谷县令权钱交易而“亲如兄弟”，若是此君活着，做了县丞，自然两方相安无事，做官的地方安宁，做生意的风生水起。
但己方不同，虽说眼下己方与县令没有冲突，但己方要有大动作，必然会惊动县令，难免引起对方忌惮，若是找己方麻烦，纵使有提刑官官职在手，只怕也不好动这县令，毕竟提刑官只负责刑狱之事，不能随意给官员安插罪名。
但若对方知道己方有蔡京的支持，只怕日后对己方的一切行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给他银钱上的好处，他就闷声发大财去吧。
这黄文嘉果然了得，竟然可把眼前的形势利用到毫巅！
看来这县丞一职非他莫属了，只是那提刑官一职还是空缺，却要好好商量一番。
等郓哥儿想明白了一切，回过神来时，黄文嘉早没了踪影。
咦，自己不是要收拾他吗？怎么叫他给跑了？
郓哥儿这才跳起身来：这小子，竟敢跟自己玩“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有他的，竟真是个鬼才！
看看只剩下面面相觑，不明白自己为何跳起来的玉箫二女，郓哥儿止不住失笑连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