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正发愣时,那人已转过身来,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长目上下打量着郓哥儿,明明十分英俊的一张脸,却与人无比阴沉的气质,尤其是那微微下撇的嘴角,更给人以天性凉薄之感。
翟老头在一旁笑着对两人提点道:“这位是太师的大公子,如今乃是宣和殿大学士,被圣上赐毯文方团金带,改为淮康军节度使。还不上前见过?”
郓哥儿一听明白了,敢情这位就是北宋末年不逊于老子的奸臣蔡攸,这位仁兄热衷功利太过离谱,不但自己装扮成小丑逗徽宗开心,还让自己老婆觐见皇帝甚而夜宿皇宫,端的是千古奇闻,其无耻程度简直与那个笑眼看老婆偷汉的韩道国有一拼。
此人甚至为争权而与其父蔡京反目为仇,互相倾轧,大概小人之交甘如饴,就是父子也不能例外吧?
不过看样子现在父子俩还没翻脸,否则今天怎么会是此人来见自己呢?
但对上此人,自己要分外小心,看清楚形势再说话。
郓哥儿想着,忙与马麟上前施礼。
蔡攸也不阻挡,坦然受礼后,才缓缓道:“你便是从阳谷县来的乔运来?”
郓哥儿一怔,才点头承认了自己这个十分不适应的名字。
岂料蔡攸声音转冷:“你身边这是何人?父亲大人似乎只叫你一人到此,你这般任意妄为,如何能做得好父亲大人交付给你的事情?”
郓哥儿心中大骂:老子一路风餐露宿地赶来,也不说好好招待一番,进屋到现在还没坐下呢,这就遭到盘问,你倒和老子不高兴,要不是老子现在要利用你们,早就拍屁股走了,什么东西?
郓哥儿生怕马麟沉不住气,拂袖而去,用眼角余光扫了马麟一眼,发现人家马麟神色淡然,仿佛说的不是他一般。
郓哥儿见状,心头突地一跳:不对啊,若是不让我带帮手来,当初这翟老头第二次到阳谷的时候就该跟我说明白了,眼下这又算是哪一出?试探我吗?
扫了眼笑咪咪的老狐狸翟老头,郓哥儿心中已有计较,也不生气,只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听蔡相公如此说,小人诚不胜惶恐,然小人并非任意妄为,所谓‘将在外君明有所不受’,太师的意思也不过是要在下相机行事,郓王殿下惊才绝艳,小人生怕独力难支,托付不效,有辱使命,我这位过命兄弟精通音律,是个风雅妙人,与小人同进郓王府,也算是相得益彰。”
蔡攸眼眉一挑,嶶不可觉地点头赞赏,口中却道:“你这人好不晓事,当郓王府是那般容易进去的吗?你这里多出一人,叫父亲大人怎生安排?”
郓哥儿若无其事道:“小人好歹也是郓王府的校尉,难道还不能有个服侍之人跟随左右吗?凡事无不可为,早听闻当今昔年为端王时,如今朝内与蔡太师交好的高俅大人就凭借一脚蹴鞠登堂入室,如今我这兄弟一手好音律,说不定来日比小人用处更大,小人这一番苦心还望蔡相公明察。”
蔡攸闻言哈哈大笑,对郓哥儿两人笑道:“好好好,运来,你这番言辞颇得我心,坐坐坐,咱们且慢慢说话。”
郓哥儿与马麟待蔡攸坐下后,方屁股稍挨着椅子沿儿坐下。
翟老头则叫来方才回避出去的小二哥,吩咐上菜。
蔡攸也不出言,只叫小二报出菜名,那小二立刻爆豆也似地说出上百品菜肴,轻语细字喝如流水,看似微弱,却字字皆可闻,端的是好口齿功夫,就是后世的相声演员报菜名也不过如此流利。
蔡攸只叫郓哥儿与马麟点菜,郓哥儿哪里懂得这些?连忙推辞,也算是表示对蔡攸的尊重。马麟唯郓哥儿马首是瞻,自然也不吭气,倒是那翟老头显摆自己孝敬,先为开餐点“煎香茶”,叫那茶博士来点茶,在水沸时用冷水点,往返三次,登时满是皆香。
郓哥儿端起茶博士分来的茶,却见那杯中水脉被点成花草之象,上下透彻,纤巧如画,不由得一怔,这般手艺只可以称之为“艺术”了。
此时茶香扑面而来,韵烟渺渺,耳边隐隐有外面起坐喧哗的世俗声响声响,衬托得仿佛此间为仙境。叫郓哥儿不由得沉醉其中。
过惯了后世快餐一般的生活,如今初登大雅之堂,叫郓哥儿如在梦境。
当然,这屋子里面的其他人是很难体会到郓哥儿此时“土包子开花”的心态的。
翟老头只自顾自地叫那小二上一道仿梅圣俞家的河豚肉主菜,再配上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石首鱼等八道配菜,又要小二把蔡府自备的“黄雀鲊”摆上盘子,整十道菜。
主食上的是脆如雪花声响的蜜油薄饼“酥琼叶”,配的饭后甜点也是蔡府自备的“雕花蜜煎”,酒足饭饱临末的散客汤则是百宜羹。
蔡攸问郓哥儿是否饮酒,郓哥儿摇头,马麟却大方地表示要坐陪蔡攸,蔡攸本就对相貌异常英俊的马麟观感不错,当下大为高兴,点了从中山园子正店买来的“千日春”,又叫小二备下醒酒护肝脾的二陈汤,至于郓哥儿,只为他点了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配上香薷饮,解暑便算完事。
翟老头这边点菜时,早有十几个小二哥鱼贯而入,摆上了一色的银器皿,在亮如白昼的仿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
郓哥儿今日受得震撼太多,此时已有点麻木了,故此反而放得下,与蔡攸闲聊。
因为小二哥往来,蔡攸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又说起由翟老头从阳谷县带回来的郓哥儿“写”的那几首诗词,他那个满肚子才华与坏水纠结的难解难分的奸臣老爹十分欣赏。
郓哥儿生怕这个蔡攸拉着他大谈诗歌,只怕弄不好会当场露馅,谁知这个蔡攸亦是个不学无术之徒,虽美其名曰大学士,其实却是狗屁不通,更谈不上家学渊源,夸奖郓哥儿的话也不过就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这才叫郓哥儿松了口气。
不一时,菜已上全,小二们听了吩咐不再进来,蔡攸方才与郓哥儿切入正题。他解释说这座刘楼就在蔡太师府左近,也算是蔡家的产业,时常都是他过目生意往来,故此今日他到这里来见郓哥儿最能掩人耳目。
郓哥儿这才恍然大悟。
蔡攸点了一桌子菜,也不过就吃了几口,便放下餐具不吃了,剩下的全算是摆谱了,他拿起雪白的方帕拭了拭嘴角,笑道:“方才之事,运来勿怪,我与运来也算是一见如故了,不为别的,就为运来方才那一番权宜行事的辩解,这是人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在这京城里有一群死读书的文人,整天酸溜溜,他们懂什么?我看你老弟就比他们强的太多,是个干才,就拿政和二年黄河大患来说,朝廷救济百姓,有人进谏当今,说是救济官员贪墨银款,要朝廷严惩,这是屁话,难道黄河大灾,那里的官员们就不受灾了?朝廷要赈灾,那要有官员来主持,官员饿肚子还怎么办公?赈灾?哼,要救民那也要先救官,官都救不了,何以救民?再比如说童贯老儿,这老小子当年出兵西夏,原本因为宫中失火,当今下令罢兵,他还不是如运来你说的那般将在外君明有所不受藏匿了圣旨,这才打赢了仗,后来还借机整我们家老爷子,独占恩宠,说句不孝的话,我倒是佩服他的手段。”
这一番话可算是直指人心了,颇有把郓哥儿当心腹的意思,郓哥儿在大感荒唐的同时,自然唯有点头赞同。倒是童贯会出手对付蔡京这件事情叫郓哥儿很是诧异,他还以为蔡京是这伙子人的领袖呢,现在看来这群人争权夺利起来也并非是死板一块。
蔡攸呷了一口“千日春”,脸上一抹红色转瞬即逝,嘿笑道:“运来是个聪明人,郓王那里来日如何此时说话还为时尚早,但我却希望运来你前程似锦,学学老哥,想当年当今圣上还做端王时,父亲大人便安排我与当时的端王日日相会,那次到裁造院时,我都毕恭毕敬候在一旁等端王经过,为的就是那一面之缘,呵呵,看看今日如何?我这功名岂不比那一起子酸儒来得快?恐怕他们皓首穷经一辈子也做不到我这个位置!”
郓哥儿早知道这小子是个投机主义分子,故此丝毫不觉惊异,只在口中赞叹佩服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小子听相公一席话,实在受益良多。”
蔡攸闻言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喜道:“着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这腹内千百句话,也不过就是这个意思,运来你可算是个做大学问的人。”
郓哥儿汗颜:曹雪芹的东西拿过来还真好用,可惜自己对黛玉的《葬花词》之类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一句也背不下来,否则来日必名动汴梁。
蔡攸此时对郓哥儿大感满意,呵呵笑道:“运来大才,日后必非池中之物,可惜你要进郓王府了,日后少了亲近的时日,可不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缘啊。”
轻叹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父亲终是年迈了,日后运来你有何困难不妨来找我说说。你可明白?”
郓哥儿细细分辨这蔡攸的意思,竟丝毫不提自己老子,显然有单独拉拢自己的意味,这叫自己怎么答呢?他扫了一眼立在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翟老头,心下颇为踌躇。
眼下自己在东京汴梁立足未稳,他可不想出任何意外,自己跑到东京汴梁来帮蔡京做耳目,弄好了是大利,弄不好就是大害,眼下这个蔡攸话虽说得委婉,可守着人老成精的翟老头这般问自己,倒叫自己左右为难。
蔡攸这话也不过是要自己在郓王面前多表白一下他的好处。
眼下这个蔡攸还算和自己老子和睦,今日之语也不过是透露出了他希望能够继承老子蔡京事业的野心,但郓哥儿却知道这个蔡攸日后铁定是要和自己的老子闹翻了,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自己胡乱说话,到底不妥。
郓哥儿心下犹豫,表面却不敢有所怠慢,才要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却听见门外脚步声传来,一把清朗的笑声响起:“大哥开门。小弟来了。”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张狂。
郓哥儿大讶,不知谁人竟在外面如此放肆,无意中却瞥见蔡攸眼中闪过不悦之色,连忙低头,生怕蔡攸注意到自己的目光。
蔡攸一摆手,翟老头便去开门,进来的是个与蔡攸长得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行动举止高傲得很,脸上写满了目无余子。
郓哥儿与马麟自然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郓哥儿来汴梁前,黄文嘉也算是为他做足了功课,他对蔡京的家人自然有所了解:来人很明显应该是蔡京的弟弟,只不知道是哪一个。
这人一摆手要郓哥儿两人免礼,十分随意道:“这两位便是从阳谷县来的吧?”
翟老头这时才在一旁恭声叫那人“二公子”,郓哥儿立时知道来人乃是蔡京最喜欢的儿子蔡绦,这小子也算是个才子吧,因此比蔡攸在蔡京的心中地位要高。
哈哈,这下子可算是为自己解围了,郓哥儿想起了蔡攸方才不悦的眼神,差点便要抱住蔡绦狠狠亲上一口。
蔡攸面上浮起怒气,丝毫不见方才的平易近人,沉声道:“约之,你来这里做什么?”
蔡绦仿佛无视蔡攸的脸色,满面苦恼道:“还不是父亲大人叫我来的?生怕兄长今晚劳累,要我这就送这位……对了,乔运来进郓王府,这般天色,正好无人注意。”
蔡绦抬出蔡京,才有自然无可奈何,唯有点头看向郓哥儿,淡然道:“如此,你二人便随我这二帝去吧,万事一切小心。”
看来蔡京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已经开始不放心了。
郓哥儿此时已深深的感受到了蔡京阵营内部的争权夺利,心中大乐,黄文嘉到底离开东京汴梁时日太久,许多事情已不熟悉,待自己分清楚形势后,可供自己利用的东西就多了。
浑水摸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郓哥儿与马麟起身告辞,便随蔡绦去了。
房内只剩下蔡攸和翟老头两人,一站一坐,相对无语。
蓦地,蔡攸伸手掀翻了桌子,任那精美的银器裹带着珍馐美馔跌落在地。
蔡攸满面铁青,一语不发,翟老头却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把那表情藏在无人看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