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很大，在狂风的帮助下剧烈的敲打着车窗，路上有点堵车，也许是前面发生交通事故了吧。他们在雨夜里慢慢前行。
“你怎么没开自己的车？”陆丰问刘威葳，头却偏向车窗外，看着雨水顺着车窗淌下来。
“这就是我的车啊，前几天买的。”刘威葳高兴的说，“怎么，你不喜欢？”
陆丰回头看了她一眼，“谁会不喜欢名车啊，这么贵的车恐怕这辈子我都买不起。”
“那有什么，我有不就是你有了么。”刘威葳借机轻握了一下陆丰的手。陆丰触电般的把手抽了回去，眼神依旧停留在车窗外面漆黑的夜里。
他可能有点紧张，刘威葳想。她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主持人焦虑的声音，由于天黑路滑，再加上司机瞭望不够，已经发生多起交通事故，最严重的就是机场路上的一起多车连环相撞事故，造成路面发生拥堵，行车缓慢。接着是一段轻柔的音乐，是首古筝曲子，不知道什么名，听起来恬静，淡雅，很适合安抚因为堵车造成的烦躁情绪。
两个人都没说话，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明明刚才在机场大厅里两个人还像恋人一样来了个热烈的拥抱，转眼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之后反倒更拘谨，陌生了许多。或许刚才在大厅里的表现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这样做是理直气壮的，她不是一个背着自己丈夫出来偷情的女人，她也想给他一点自信，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不必在乎那些路人的目光。
真的相爱么？刘威葳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仍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红润饱满的嘴唇，光滑白嫩的皮肤，这就是年青的好处。你永远都无法想象到当第一条皱纹在你眼底悄悄生成时心里的恐慌，无论想尽什么办法都不可能阻挡它象病毒一样的蔓延，由一条到两条，三条……纹路由浅变深，然后慢慢连到一起，织成一张硕大无比的网扣在脸上，肤色也由原来的白皙清澈开始变黄，变暗，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造成就会发现它上面已经悄悄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半点，原本的紧致细腻全都偶不见了，它变得松松垮垮，充满沟壑，看上去像是中国南部丘陵地区的沙盘。零星的上面还散落一些皮肤的碎屑。
想到这儿刘威葳干呕了一下，她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个已经老得象树枝一样的手臂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大腿上，胸上摩挲。那是一只带有温度的手，每根手指上都无力的生长着几根汗毛，软软塌塌，毫无生机，和它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主人完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状态。“满意么？”每次之后王启越都会这样问她。“恩。”她回答。她怎么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已经拥有了在她这个年龄大多数女孩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她在市中心有两套署名她的各一百多米的房产，结婚几年，她已经换了两部车，现在这部宝马还是三天前买的。她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夜深人静时，她****着身体站在穿衣镜前，一件件佩戴那些已经属于她的珠宝首饰，从几千到几万，到十几万，甚至还有两件几十万的。她看着那块据说是价值不菲的碧玉，青翠，通透，没有一丝杂质，椭圆形的外边缘细细的镶了一圈金丝，更加衬得它华贵无比。王启越送给她时说这是金玉良缘。刘威葳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只是诧异这么一块小小的石头居然能值二十几万块。即便她全家不吃不和十几年也买不起。还有那个已经破败的快要倒塌的泥房，和那个还在上学的弟弟。
“前面动了。”陆丰提醒她说。
“哦。”刘威葳回过神来，把车往前挪了挪。
“饿了吧。等会去哪儿吃饭啊。”她问。
“随便。堵成这样，进失去估计得半夜了。”
“不会那么久的。”刘威葳歪歪头，往前车的外侧看，除了一排排的红色尾灯什么都看不到，对面车道好几分钟才会过来几辆车，看来前面的交通事故还挺严重，应该是只剩下一条小道，两边分批放行了。如果真是这样，或许真的要捱到半夜才能赶回市区了，到时候两人肯定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做别的事情。难道老天真的不帮我？
难道老天真得不帮我？陆丰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以目前的行进速度看，这种漫长的堵塞状况一时半会是不会得到改善的，或许他们真的要在午夜后吃过宵夜，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各自回家睡觉。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等候已久的机会。
已经一年多了，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互相试探已经够了。
在她的极力建议下陆丰才能获得导师手里几个大项目的负责全，当他年青的面孔受到厂方质疑时，是她的挺身而出为他解了围，让他在客户中渐渐获得了信任——虽然最终地位的确立仍是凭借他过人的专业素质。但他欠她的情，他知道。他原以为自己需要报答，不过后来他也知道，那是不需要的，因为这原本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一场年纪与权利的交易，如果进展的顺利，这场交易或许会增添新的内容。
不过，对陆丰来说，还是到此为止吧，这些已经足够了。今晚就应该是这场游戏的高潮部分。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刚开始拼命挣扎的手脚也慢下来，逐渐变得无力，脸憋的通红，大睁着惊恐的眼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为什么不会呢？她在第一次向他暗示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种结果。不是被丈夫，就是被情人。陆丰紧咬着牙关，眼睛直视前面车的尾灯，猩红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上去十分怪异。
“你怎么了？”刘威葳关切的问，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啊？”陆丰一惊，猛地偏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她，把她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哦。”陆丰长舒了一口气，她还活着。“没什么，想起工作上的事儿。”
“这次不是进行的很顺利么。提前一周就做完了。”刘薇薇说。
“你怎么知道的？”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么？”刘威葳笑了。
“哦”陆丰没再说话。
“放松点儿。听厂家说另你玩这几天你连车都没下，是不是觉得放不开啊。这几天你在家休息，不用着急回校。你就是太紧张了。”看样子她似乎很轻松。
一切都会好的，他才刚刚二十岁，怎么会不紧张。刘威葳认为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儿紧张。可是，会么？他真的是为那个紧张么？自从前年他女朋友失踪之后他就再也没交往过其他女孩，他还在想她么？还是他仍然觉得刘威葳这个师母身份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让他没办法面对自己的选择？会么？这应该都不是障碍。他可以通过她的这个身份获得其他同门无法获得的好处和便利，她相信作为一个男人，虽然是刚刚才成年不久的男人，这其中的利弊关系他应该能想清楚，凭他自己是没办法在导师那里取得绝对的信任的。他真的会在乎那个已经风雨飘摇的小老头么？不会的。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了，不是么？他只是有点紧张。很简单的紧张而已。
树叶长的很茂盛，即便是在白天，这个树林里依然显得十分幽暗，潮湿的空气让人仿佛置身热带雨林里，没走多一会儿T恤衫就湿哒哒的全贴在身上了。陆丰仍凭着感觉往林子深处走，连他自己也不就知道为什么，冥冥中好像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召唤他，那里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站下来仔细听了听，只有一些鸟叫的声音，他对那些有些不感兴趣，分辨不出是些什么鸟，间或有小动物从他附近经过，但是速度太快了，他没看清是什么，也许是兔子或者老鼠之类的。经年过夏的树叶和枯枝在林地里形成厚厚的一层腐殖质，在他的脚下发出劈里啪啦或请问或响亮的断裂声。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平时毒辣的阳关只能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挤进来，在地上留下一块块斑点。这边原本熟悉的树林长大了，就象他一样。
和我们不伤愈挖掘人才的选拔机制一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十一岁男孩平时究竟在做些什么，是没人关心的。尤其是当这个孩子是在父母离婚后由母亲带着和继父一起生活时。他完全尅放任自己去做任何他能想到的谁人，只要他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前回家，只要他的逃学次数还不至于引发老师的家访，那他就是安全的。他可以把自己幻想成绿林大盗，也可以幻想成济世英雄，或者干脆就是个深山隐士，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过他想要的生活。
陆丰就拥有一个完全只属于他的秘密基。就在这个树林里。树林在城市的远郊，虽然他家也住在城市的边缘，但天知道他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又在树林里安营扎寨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每个孩子小时候的探险经历都可以写成一部书，并且内容的精彩程度并不会亚于《鲁宾逊漂流记》之类的。但是既然没有这种可能，就只好自己记录了。自从发现了这片他认为充满了神奇宝藏的树林之后，陆丰就开始了他的记录。每一次的探险，每一次新奇的发现，他都写下来。开始是用写作业的笔记本，上大学之后改为用真皮封面的高档笔记本，有了收入的他完全用的起。大大小小六七本，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载了从十一岁开始后他每次冒险的经过和之前之后的变化。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别的小孩身上可能会显得有些奇怪，但是如果说这是一个在一年之内读完高中并且在二十岁之前读上博士的人，应该就不算奇怪了。或者正是他的这种习惯让他从小养成了一种严谨的研究态度，就好像在为一次化学试验做事前，事中，事后的记录，所有一切都有据可查，清晰明了。
但是这次行动不在计划内，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为什么要没头没脑的一个劲儿往前冲。树林深处究竟有什么在强烈吸引着他的身体。有好几次他甚至被脚下的树枝绊倒在地，整个人都扑倒在那些充满着奇怪腐烂味道的枯叶里。
走了多久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还是更久。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指针和日期都发生了改变，8月7日，9点18分。怎么回事儿？他顾不得多想，双腿仍象上了弦的发条一样机械的往前跑，整个人不停的在树林间穿梭。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体力不支累死的时候，突然，他感觉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这里是树林的最深处，每个数都粗壮无比，茂密的树叶把妄图透过缝隙钻进来的阳光挡个严严实实，氤氲升起的薄雾让这里看上去有点阴森。陆丰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树还是树。这会儿连偶尔的鸟叫声都听不到了，寂静的仿佛掉进时空隧道。时间停滞住，所有的生物都停留在跌进来的那一瞬间的状态中。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腿稍作调整时候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上站住，继而跪下，然后又双手开始不听使唤的使劲挖掘。拨开上面覆盖的枯枝烂叶，下面是松软的土层，他把十指深深插进土里，然后好像挖掘机一样弯曲手指，一下一下的挖，不一会儿就挖出个脸盆大小的坑。他的双手沾满泥土，手指缝也开始往外渗血，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挖，仍低头疯狂的干着，双眼瞪的老大，头上青筋暴出，好像要给自己挖个坟墓，又好像在找什么宝贝。究竟是什么，还得挖完才能知道。
坑已经能装下一个人了，他突然停止挖掘，侧耳听着什么。隐约的，从坑下面传来一阵阵流水声，难道？借助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一股细流从坑的地步缓缓渗上来。渐渐的颜色开始变暗，暗到和坑里的土混成一种颜色，陆丰有些诧异，还要伸头进去自己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坑底的土也有些松动，从里面渐渐浮上来一个什么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迫得他直往后退了几步。不会儿，那东西停住了。陆丰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像是一个人，站在坑里。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这个人他应该很熟悉。。
“陆丰，你不记得我了？”是个甜甜的女声。
“你……”他猛地想起一个人。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那人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只是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一缕血丝，看上去有点吓人。
“你是，薇薇……”陆丰惊的倒退了几步，双手紧紧抓住一棵大树的树干。他仿佛能看清她脖子上的掐痕，一条紫红色的圈，上面是他的掌纹，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出来，那是他右手的掌纹。
“啊……”他大叫一声，“薇薇……”
“醒醒，陆丰，陆丰，醒醒。”刘威葳使劲摇着陆丰，“快醒醒。”
“恩？”陆丰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地看着刘威葳。
“你做梦了？”刘威葳半含着笑意，大概她以为陆丰在梦中喊的是她的名字吧。
“恩。”陆丰回过神来，“是做了个梦。”说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是哪儿啊？”
车子周围很亮，有很多的车和人，救护车和警车的灯闪个不停，还有些一身狼狈的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浑身是血的蹲坐在路边。
一个警察在指挥他们缓缓通过这一路段。
“这不就是发生连环车祸的地方么。”刘威葳指给他看。
不远处一个大货车已经全身骑在它前面的轿车身上，而尾巴又把后面的一辆客车的半个身子撞到公路下面。救护人员还在不停的从里面往外抬人。
他们慢慢开过去，原来前面还有几个车撞在一起，不过看上去情况好像没有后面这么严重。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刘威葳专心盯着前方，好像漫不经心地问。
“恩？什么？”陆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梦见什么了，把你急的一头大汗。”
“哦，没什么。忘了。”陆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薇薇，他怎么会忘呢。戚玥，小名薇薇，就是他三年前失踪的女友，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他把他全部的爱都投入到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他的心。可他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失踪了呢？她失踪的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很快乐。
在他的树林里，他给他讲小时候在这里探险的故事，给她看从树上摔下来时身上落下的伤疤，摘树上的叶子吹哨给她听，她笑的多开心啊，正午的阳光在她白色连衣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她像一只花蝴蝶在树林中快乐的转啊，转啊，她好美。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不笑了呢。她阴沉着脸，都不睁眼瞧他一下，低着头，说着什么。她在说什么？陆丰把耳朵凑过去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可就是听不见。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到。”陆丰摇晃着她的肩膀嚷道。
可她的头越垂越低，只能看见她的嘴在一开一合，树林里不再象开始那样寂静，到处都充斥着烦人的噪音，有夫妻吵架的声音，东西在地上摔破的声音，还有汽车的鸣笛声，工地里电锯尖锐刺耳的声音，可就是听不到薇薇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大声点，大声点。”陆丰使劲喊。
薇薇突然一抬头，眼睛突兀地鼓出来，里面全都是通红的血丝，非常可怕。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微微。”可是巨大的噪音连陆丰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薇薇一把推开陆丰的手臂，猛地转身向林子深处跑去。
“你去哪儿？等等我。”陆丰一路追过去。可是不知道是薇薇跑的太快了，还是噪音彻底让他烦躁的不知所措，他竟然没跟上她的脚步，眼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树林里。
这就是陆丰记忆中和戚玥见最后一面时的情景。他记得自己找遍了整个树林，可是没看到她的踪影，他以为她回去了。也就自顾离开了那里。或许是她生他的气了，但是为什么呢？一开始不是好好的么。他们玩的很高兴啊，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简直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之后的几天陆丰没去学校找她。戚玥家不是本地人，暑假一般都留下来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去。他怕再惹她生气，她的脾气很犟，不是那么好劝的。或许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然而，二十天后开学时还是没见到她的身影，问同学也都大概十几天没见到她了。又过了几天，已经错过学校注册的日子，她还没来。学校和她家里取得联系，她并没回家。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她失踪了。
警察来学校只简单的问了问情况，没太深究就走了。陆丰没和他们说树林里的事儿。一是有个同学声称在8月10日之后看到过戚玥在食堂打饭，二是经过这么多天陆丰有点不确定那天发生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好端端的树林里怎么会出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薇薇的表情又怎么会突然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他没办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那天她真的自己返校了，而他不知道为什么回家之后昏睡了两天，醒来之后头痛欲裂。
到明天就是薇薇失踪就整整三年了，在这三年中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之后陆丰也数次回到树林里，希望能找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但是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渐渐的，陆丰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记错了，或者那次所谓的树林里的约会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来过这里。他把梦当成了事实，事实上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几天后的早晨确实是被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惊醒，杯盘碗碟的破碎声响成一片，马路对面的工地也确实是在施工。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么？他问自己。但回答确实含糊不清的。三年了，如果不是还有他们的合影，陆丰都不能确定是不是连她这个人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日子过的真快。
“吃川菜怎么样？”车子已经进入市区，虽然雨势一点都没减弱，但在五彩缤纷的夜生活里它只能算个点缀，丝毫不影响人们的消费热情。所有的酒肆门口都是车满为患。
“太吵了。”陆丰说。
“那，吃西餐？”刘威葳问。
“还随便吧。找个清静点儿的。”陆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