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粉红的、天真的婴儿张大嘴巴，接着，他似乎由于没法形容的愤怒而膨胀开来，这种膨胀是如此迅速以至于人们对于膨胀后的结果目瞪口呆。
一
咪丽家所属的那个小区建在傍湖的山腰上，山谷里有一个宽阔的圆形广场，人们根据地球上的文化习惯称之为罗马广场。罗马广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体育比赛场所，也是夏夜时分举行盛大露天音乐晚会的地方。今晚，整个广场被布置得庄严华丽，一切都准备就绪，却由于旗手的故障，黑夜迟迟没有降临、太阳依然高悬天空而没有显示出庄严华丽的效果来。因为那些灿烂夺目、充满梦幻魅力的礼花、灯柱和荧光喷泉都无法使用。所有身着华服、早早赶来参加仪式的人们都感到有点儿沮丧。
咪丽的母亲抱着那个已经闻名全球的小男孩坐在演讲台的旁边，那个粉红的嫩嘟嘟的婴儿正香甜地睡在母亲的怀里。他的父亲和姐姐都时不时地看看他，露出不由自主的自豪的微笑。他们全家依然都很快乐，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仪式的表面形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他们只是在听说雷曼夫妇不能前来时感到遗憾。所有人依然在快乐地企盼着旗手的顺利修复以及随之而来的盛大的礼花表演。所有人都像豪华游轮上狂欢的游客，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所知。
在乐队洪大的演奏声中，扬基部长来到现场。满头银发的老先生沉稳地走上演讲台，微笑着俯瞰着人们略带沮丧的神色：“来宾们，欢迎你们的到来！”
扬基部长挥一挥手，有力地说道：“你们一定还在惦念着那些礼花、灯柱或者荧光喷泉吧？哦，你们大家都猜错了，我们礼宾司的工作人员特地为你们开启了一盏辉煌的大灯来隆重庆祝我们星球上的第100万个婴儿的诞生！”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当意识到部长所说的辉煌的大灯就是依然高悬空中的太阳时，人们立刻忘记了沮丧，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咪丽全家更是热烈地带头鼓掌。就是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克罗玛农星球上的所有一切还不够美好么！咪丽拍着手，开心地望着母亲和那个睡着的小弟弟。看起来那个婴儿似乎有要醒来的意思，眼皮一动一动的。咪丽热烈地企盼着西西的到来，她和西西有好一阵儿没有见了。
“仪式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内涵，”部长继续说道，“我们克罗玛农星球上的人类注重的是精神力量和心灵体验！”
全场的掌声更加热烈了，在这个朴素无华的仪式上，人们依然欢声涌动，因为宇宙间最至高无上的辉煌就体现在每一类生物的心灵才能上。这场仪式的主角，那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终于惊醒了，睁着一双大大的闪亮的眼睛望着这个世界。
部长回望了一眼婴儿，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端端正正地放在手上，显示给人们看。人们看清那是一块黑色的陨石，都沉默不语。因为那是地球毁灭时爆炸分裂的陨石，正成亿上兆地漂浮在太空中。那是令人痛苦难当的象征。
部长的声音也变得黯然：“在这块小小的石头里，有着多么丰富而可怕的信息！上亿居里的核废料、喷发的火yao、燃烧的原油、黑色的血迹、脆弱的花瓣、枯焦的紫蓟草、痛苦的哀号和无穷无尽的眼泪，啊，还有一个婴儿困惑的眼神……”
人群肃穆，只有那个婴儿无目的地向母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孩子显得非常焦灼，母亲在安慰他。
“这块象征死亡和毁灭的石头，来自我们人类栖居了百万年的地球！”部长深深地凝望着下面的人群，“宇宙间所有的行星都是来去匆匆、转瞬即逝，而我们人类却总是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总是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总是不能把宇宙看成同上帝眼中的一样，这种狂妄自大的日趋增长和精神能力的日趋低下终于导致了地球的毁灭！而我们，现在所有能够自由呼吸的人，包括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克罗玛农上的第一百万个公民，都是从那颗濒于毁灭的地球上逃出生天的幸存者的后代！”
人们发自内心的感慨化成全场雷动的掌声。婴儿被掌声所吸引，用一种有点陌生的眼神看着所有人。咪丽看着弟弟，忽然有点奇怪，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怎么会有这么明亮的眼神，婴儿的视觉神经都还没有发育完全呢。但是很快，她的这个意识就被自己给忽略过去了，因为这是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宝宝啊！
“我们要感激什么吗？”部长继续说下去，“是感激冥冥中的救世主吗？是感激现代方舟的基因技术吗？还是感激我们那些幸存下来的祖先当机立断的勇敢和伟大？如果我们仅仅存有这样的感激之心，那么这只能意味着我们给自己限定了思想道德上更大的局限，这将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的祖先当年跋涉数千光年来到克罗玛农星球重建家园，是为了给自我一个全新的机会！”部长停顿一下，整个现场安静得只有轻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使得他的声音更加宏远、响亮、充满激动人心的魅力，他接下去更加有力地说道，“我们拯救自己的精神力量只能来自对一个无私目标的追求，这个目标比起只是想避免自我毁灭的消极目标而言要远大得多，除了爱之外，没有什么能将这个目标赋予人类！”
太阳正在越来越明亮，这最后一句话讲出口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在内心自省灵魂，能够听得见广场外山谷溪涧潺潺的流水声。忽然有一个人像一匹不耐烦的马儿似的长吁了一口气，在这样肃穆的时刻，这个声音清晰得令人震惊。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在互相查看。而咪丽和她的父母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用不可想象的目光审视着怀中的婴儿。从声源听起来，那可怕的叹息声分明是从男婴的体内发出的。
人们都盯着那个孩子看，包括所有在场外观看仪式转播的人。几乎全球的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婴儿伸开手臂，挣脱咪丽母亲的怀抱，“咚”地一声沉沉地掉在地上。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叹。忽然咪丽的母亲发疯般地尖叫起来，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然而比听觉更加荒诞恐怖、更加刺激人心的，却是那活生生的视觉画面：那个粉红的、天真的婴儿张大嘴巴，接着，他似乎由于某种没法形容的愤怒而膨胀开来，这种膨胀是如此迅速以至于人们对于膨胀后的结果目瞪口呆。那个婴儿的皮软软地掉在地上，一个肩膀宽阔、个头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才被憋闷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冷漠、英俊的笑容俯视着所有人。他的手里端着一把银色的激光手枪。
“你是谁？”咪丽的母亲用颤抖的声音第一个说话，“我的孩子在哪里？”
“请你叫我路卡，”路卡安静地微笑着，突然张开嘴，就像打嗝一样忽然吐出一样东西，沉沉地掉在地板上，那是一堆婴儿的残骸变成的肉酱，“这玩意儿差点儿弄坏了我的芯片。”
咪丽的母亲和人群中的大多数女士一样，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她们是幸运的，没有见到几分钟之后那可怕的末日场景。
如果说几分钟之前，站在同样位置的扬基部长的微笑是属于天使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这家伙的微笑分明就是属于恶魔的。
机器人！这是扬基部长的第一直觉，他以一种原始的本能反应快速地向这个名叫路卡的机器人扑去，试图关闭他大脑后面的能源开关。当然，他没有成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视觉画面里，看见对方的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虚空。部长突然感到一道白热的、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他头脑里爆炸。这就是他的一切感觉。
二
大约就在咪丽盼望西西到来的时候，也就是扬基部长登上演讲台开始演讲的时候，西西和来福一起驾驶着“光速十九”正在飞跃蓝月之湖的上空。
蓝月之湖是一个非常宁静、美丽的蓝色湖泊，紧邻山谷下那个正在开展仪式的罗马广场。此时，太阳依然高悬于空，因此湖面上迅速移动着一大片闪闪发亮的反光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小的黑影。“光速十九”投在湖面上的那个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掠过湖面的飞鸟似的。浩浩的风裹挟着温暖潮湿的水气拂过西西的长发和来福的耳际。现在目力所及，已经能够看见那一片绿荫下罗马广场的一角，还能够隐隐听见那里传来的人群涌动的欢声。这一切加剧了西西和来福的迫不及待，使他们早就忘记了雷曼和娜佳爽约的不快。来福快乐地喊了一声，用脑袋拱一拱西西腰上的口袋，把那串贝壳项链衔在嘴里，好像那个新生儿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正笑眯眯地等待着接受他们的礼物。
“我现在觉得它越来越好看了！”西西侧着头看了一眼来福叼在手里的东西，同时加快速度向山谷下的罗马广场驶去，“多棒的礼物啊！”
“可不是！”来福点点头，得意洋洋地回答。忽然他和西西的神情剧变，因为他犯了那个寓言里愚蠢的乌鸦所犯下的错误。就在他张嘴回答时，衔在口中的贝壳项链滴溜溜地从车窗上弹了一下，接着就轻飘飘地径直下落，在来福和西西的惊叫声中，倏忽落入蓝色的湖水里。
“啊！你这个笨狗狗！”西西非常生气，同时又反应迅速地在控制板上接连做了好几个调整动作。
来福满面愧色，向后拱起身子，发出低低的呜咽呜咽的声音，伸出脑袋看着那串项链坠落的地方。
“快把脑袋伸回来！我们要下去找！”西西命令道。
随着一阵轻微的摩擦声，这辆正在飞行的“光速十九”迅速收起双翼，从两侧的窗内各向上升起一个拱形的透明罩。“光速十九”快速向湖面降落，在接触到湖面的第一秒，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艘适合水下运作的小型潜水艇。清澈的蓝色湖水温柔地把他们包围，金色的太阳光线在他们的头顶上轻轻摇曳并且越来越昏暗。
湖底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宁静而又生机勃勃的世界。各种各样的鱼儿仿佛飞鸟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长长的水草在轻歌曼舞。湖水清澈，到了湖底，能见度依然很好。
西西正在操作声纳装置。她飞快地输入贝壳项链的名称、大小、重量、形状以及可能的范围等等数据，以启动“声纳装置”为他们寻找到失物。来福一声不吭，时而像犯了错的孩子那样瞅瞅西西，时而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户上，希望能够早点看见贝壳项链的影子。
“你就像寓言里的乌鸦一样笨！”西西责备道。正在这时，声纳装置发出了明确无误的提示的声音，他们几乎同时看到贝壳项链正卡在湖底一块石头的裂缝里，有两只橙色的螃蟹随着“光速十九”的临近，正慌慌张张地从那块石头下面的洞里窜出来，掀起一串迷沙和水泡。
“要是螃蟹能够听懂人话多好！”来福嘀咕道，“它们就能替我们钳到它了。”
西西也在犹豫是穿上潜水服自己去拿还是启动“机械手”装置去取。很快她认为穿上潜水服得花更多的时间，而她已经迟到了很久。啊，那场欢乐的聚会就近在眼前，而自己竟然还呆在湖底当水手！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焦躁情绪，稳稳当当地开启机械手装置，和来福一起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盯着那只机械手慢慢地跟贝壳项链接触、固定、抓牢、抬举、收回……终于那串送给宝宝的礼物又重新回到西西的手里。为了防止再次丢失，西西暂时先把它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来福大舒一口气，轻轻地咬着西西的衣襟：“快！我们还赶得上……”
他们还不知道，此时的罗马广场上，路卡已经吐出了婴儿的残骸。
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一股巨大的声响和火光以极大的穿透力传到宁静的湖底。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隔着五百米深的湖水，西西和来福却依然强烈感受到太阳以一种令人盲眼的光芒爆炸了。随即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漆黑。那是一种真正的创世纪以前的黑暗。他们所在的这辆小小的“光速十九”就像是狂风呼啸中的一片旋转的叶子，不知要被这股莫名可怕的力量卷向何处。
三
各地传来的全是坏消息，雷曼不愿意承认，全是毁灭的消息。
就像一个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人对病毒完全不具备免疫力一样，克罗玛农星球上的人类在度过了一百年天堂般美好的生活之后，对于从内部发生的机器人的进攻猝不及防。这个星球上没有过战争，没有过杀戮，没有过仇恨，因为没有人敢于忘怀人类在地球上犯下过的蠢行，没有人会让yu望控制住灵魂，没有人在见到那块黑色陨石——地球碎片的时候无动于衷。
“我们致力于创造一个圣人社会，却同样迎来末日！”雷曼的内心怒吼着，同时在焦急地期待着全球的警报防御系统尽快起作用，每一个人都要尽快地让自己从天使变成士兵，和机器人拼搏争得生存的机会。
机器人已经切断全球的能源供应，太阳已经爆炸。现在启动的备用能源只能够维持10个小时，如果在10个小时之内局势未曾扭转，那么克罗玛农星球上的人类统治时代即将结束。现在，大批的人都在惊愕之中，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自己长期亲密相处的机器人伙伴杀死。对于不愿意背叛人类的机器人，都已经选择了自杀，就像西西的老师茶壶教授那样。这是人类所不能知道的。
最令人痛心的莫过于刚刚得到的那则消息：一个名叫路卡的机器人残忍地摧毁了罗马广场上参加欢庆仪式的上万民众，目前他正在和旗手的部队会合，准备下一场更加残忍的进攻和屠杀。
这个消息几乎摧毁了娜佳的心理，却没有摧毁雷曼的。是的，西西也在那儿，和咪丽全家、扬基部长在一起，西西死了吗？可能没有，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可是雷曼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情。他和属下要一起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拯救幸存的同胞。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壮士断腕——尽可能地消灭身边朝夕相处的机器人伙伴，因为他们可能已经全部背叛了人类。如果西西还活着的话……
在地下密室里，牢牢地封锁着雷曼的怒吼：“如果西西还活着的话,我不会这么做！娜佳也不会！”
坐在对面的哈里冷冷地望着雷曼：“那么就让我来做吧！军事命令颁布出去了，违背命令的后果将是人类全军覆没……”
“不！西西是我们的，”娜佳声音颤抖，她紧紧地抓住雷曼的手，“与其交给别人就让我们亲自来做吧！”
四
西西和来福的昏厥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因为爆炸发生时他们正呆在深深的湖底寻找项链。他们一度被高高地抛到空中，随后又被重重地掷下——他们有着奇迹般的幸运——他们落在湖底柔软潮湿的泥泞里，除了脏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连耳朵都不曾震聋。
现在他们正软软地趴在湖底泥潭的中央，努力睁开眼睛向四处打量。西西感觉就像是全身心投入地做了一场恶梦，所有的感觉都失真了。来福抖抖身子，试图甩开湿漉漉的泥巴。
西西眨了眨眼睛，怀疑视觉出了毛病。看起来他们正坐在一个辽阔的悬崖的底部，向上看有一个色彩柔和的大灯正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西西从来没有见过紧急状态下使用的备用能源提示灯。她以为太阳改变了颜色。忽然来福惊讶地大叫一声，因为有一条正在垂死扑腾的小银鱼从西西的头发上掉下来。他们再次向四周打量，终于明白了：在这宽阔的悬崖底部满是死鱼或者是即将死去的鱼儿，离他们不远的大石头上扁扁地出现了一个河狸的脑袋，到处都是螃蟹和水草五颜六色的碎片。
是一场什么样的爆炸，竟然在瞬间蒸发了蓝月之湖所有的湖水，把一个美丽宁静的湖泊变成了一个大坑。可以想象，在爆炸的中心，所有人都被蒸发了。
“天哪！天哪！”西西颤抖着，紧紧抱着来福痛哭起来。
来福叼着西西的衣襟，使劲地往那辆受损严重的“光速十九”跑去。显然他比西西更清醒地意识到要尽快地离开这儿。
不幸之中的万幸，“光速十九”居然开动起来了。他们从这个一分钟之前还是湖底的地方，径直向上飞去。
罗马广场和曾经出现在罗马广场上的所有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光影投射在充满废墟的大地上。就像地球上古老的照相术原理，由于罪恶的能量，人在瞬间曝光，而这巨大、残酷的底片将永久地保存在克罗玛农星球上，告知后来的人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灾难。
如果还有后来人的话。
西西在车上遥遥地俯瞰着一切，她的心灵被巨大的震惊和悲痛紧紧攥着，她的五脏六腑充满着尖锐的疼痛，简直无法呼吸，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在她失神的时候，是来福在替代她驾驶。
他们正向雷曼所在的办公大楼驶去，而下方满是废墟的场景又令他们茫然。上空那个绿色的“太阳”正在越来越暗。他们不知道那是备用能源即将消耗殆尽的标志。天色是一种永远都亮不起来的光景，西西就像回到了那个噩梦中。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以为自己是徜徉在这个星球边缘的两个幽灵，因为他们寻找不到生命存在的参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