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徒单恭早早下了朝,说是难得全家齐聚,吩咐下来家宴绝不得含糊。这下可忙坏了富察氏,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主子们的新衣、下人们的赏钱、宴席的菜品,让她焦头烂额,如斯见她手头的确没有伶俐的人儿,不时叫盘儿去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的,哈娜则是两头跑,看如斯这没什么事就到西屋去跟着忙乎。
昨日徒单恭回来,富察氏便和他说了好一会子话,哈娜去送茶,说是掌灯时分二人还在商谈,满室严肃,吓得她进去放下茶赶紧就出来了。怎么可能不严肃,如斯暗暗咬牙,这可是坏了大事呢。想起昨日进宫的一幕幕,太后、萧妃、大氏……当然还有那妖艳儿诡异的裴满皇后,这些画面频频闪过,令她不胜其扰,头痛不已。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告诉夫人?”哈娜见如斯脸色不是很好,关切地问。这是个典型的女真姑娘,刚刚十二岁,长得秀气可人,看得出,也很得主子的欢心。
如斯摆摆手,示意她给自己杯水,从袖笼里掏出完颜亮上回给她的那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服下。自打上次受了寒,完颜亮给了她之后,如斯见它的确小巧精致,有些爱不释手;更主要的是,这是古代和现代唯一有那么一点关联的东西,也就一直带在身上,装了些常用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将它握在掌中,冰凉冰凉的,可是却有一丝莫名的温暖,想起他发怒时的满眼风暴,还有高兴时那种极易满足的神情……此刻,皇家的宴席也快开了,如今他仕途上风头正劲,是皇族里少见的年轻有为,定是春风得意满面生辉了。还有……观陌,记得从前在山上,每年除夕,虽只有我们三人,可他一定会破例,为如斯和盘儿下厨,做几道江南小菜,尽管手艺一般,可也让人暖意融融。可是,现在她却陷在一个这般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野心勃勃的人过着可笑的春节,倒真的让我自己枉担了虚名!
“小姐,奴婢给你取来衣服,堂屋来人了,说是老爷请您过去!”哈娜走近,轻声提醒如斯。她见如斯脸色稍缓,只是依然有些苍白,沾了点胭脂,揉开了点在她两腮。如斯照照镜子,里面的人儿熟悉又陌生,也眨着眼睛看自己,满是嘲笑,满是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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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家宴,排场却一点也不见小,徒单恭的几房夫人都来了,还有两个儿子,足有十二三人,他们都已落座了,围坐在一张深漆紫檀木饭桌。如斯来得稍晚,见她进来,大家齐齐把视线转向她,如斯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也偷瞄了自己身上,见没有什么不妥,稍稍放下心来。
“撒卯,你来了?快来,见见家里人!”徒单恭扯着脖子,红光满面,极是高兴的样子。
闻言如斯走过去,心想,不愧是老狐狸,在自家人面前都要做戏,当真是“戏如人生”!心里是极不愿意,冷不丁看到坐在徒单恭旁边的富察氏给我递了个眼色,其实她也读不出她眼色里的涵义,只是不知为何,昨日她那凄伤的神色,心里一动,像是有只小虫子在咬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催促如斯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快步上前,俯身问好:“撒卯拜见爹爹、娘亲、各位姨娘!这两位可是哥哥?撒卯见过哥哥!”
见她难得的乖巧,徒单恭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咱们家可算是团圆了!今儿个过年,自当好好乐呵一番!撒卯,来,坐到爹这来!”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竟给如斯这般荣宠,几房夫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起身给她让了个座位。如斯大窘,这于情于理皆不合适,踟蹰着不肯挪步。
“既然老爷都发话了,你就坐吧,都是一家人,过年了,聚到一起热闹热闹!”富察氏招呼如斯,徒单恭也跟着开口:“撒卯一直在南边住着,过一阵儿又要嫁到王府,到时自然是咱们徒单家的大功臣。来,咱们开宴!”
如斯缓缓落座,一边是徒单恭,另一边是刚才的那位夫人,夹在其中,好不自在。席间自然是杯盘交错,如斯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暗暗咂舌,这徒单府,果然有钱,菜色我是认不全的,可是盛菜的碗碟,大都是珐琅的碗、银质的碟,更令人吃惊的是中间那碗入口即化的肥鸡白菜,居然盛在一个五彩琉璃碗里。
徒单恭有两个儿子,也都在朝为官,一个叫徒单也,一个叫徒单戊,可惜那品阶官名如斯实在是记不住,也没有心思去费神,只晓得都是武将出身,跟他们老子一样。这两个“哥哥”神色自若,看来老狐狸应该是早早就与他俩交代明白了,前因后果利害得失早就分析得清晰明了,故而他们对如斯,没有半分好奇,也没有半分怀疑。徒单恭酒兴大发,拉着两个儿子就是好一顿猛灌,那陈封的上好白酒的浓郁酒香,顷刻间弥漫得到处都是。
“过年,由着他们爷仨儿疯去,咱们娘几个去外屋坐坐去,免得被酒气熏晕了!”富察氏用手帕朝空中扇了扇,笑着对几个女眷说。大家自是听得,由各房的丫鬟扶着,向外走去。
无非是话话家常,如斯与她们几个均是头次见面,所以只是淡笑,并不言语。
丫鬟们次第摆上甜品和糕点,如斯见那燕窝鸡丝粥实在是油腻得紧,便只好随意捡了几块儿杏仁薄饼吃。
“可是不合姑娘的意?刚才吃得就少?”宁古塔氏见如斯吃得少,关切地来问,她是徒单戊的生母,母凭子贵,也是极受徒单恭恩宠的,更重要的是,她和富察氏一条心,所以在家里说话还是有一些分量的,这是其他两房不能比的。
“没有,很好吃。”不想被误会,如斯急急回答,“我只是下午吃了些点心,这会儿子就不饿了。”
“我看撒卯脸色不是很好啊!可是累的么?出嫁前可得好好调养,不然怎么能早早给皇家开枝散叶?”富察氏不避讳,说得好似这是天经地义一般。如斯脸上一红,她倒是这个记得牢!这下几位夫人可逮到一个好话题,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讨论起育儿经来了。
“娘……”如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了……”恨不得赶紧回去,再也听不见这群妇人的聒噪才好。
“哎呀,哪里难受?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富察氏一脸紧张,跟着如斯站起来。如斯忙摇头,“不必,我睡一觉就好!”
“那好,快回房吧,好好歇歇。”富察氏叫过在一旁伺候的盘儿,笑着说:“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手脚麻利,帮了我不少忙,得赏!”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往盘儿手里塞,盘儿也不敢接,直拿眼睛看如斯。
“还不快谢谢夫人?”如斯笑着看她,心里更着急了,派她去帮忙不假,重要的是让她去摸摸底儿,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这会儿,自己正急着回房问她。
盘儿依言,乖巧地道谢。如斯也施了一礼,急急带着她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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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有什么收获没?”如斯进了屋,见四下无人,赶忙问她。此刻下人们都在后院吃饭,她的小院子寂静无人,应该没人能偷听。
盘儿也像如斯一样,翻了个白眼,“我的小姐,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这一晚上……你倒好,把我推到敌营了!”
如斯知她辛苦,忙不迭倒了杯水给她,一脸谄媚,“盘儿辛苦了!快喝吧,喝完好给我讲讲……”
她抿了一口,清了下嗓子,又压低了声音,“昨晚上,说是胙王回来了。回来就被召到坤宁宫去了。太后没让人在一边伺候,奴才们说,胙王出来时脸色很不好,他走后太后也直骂他……”
果然,这个胙王还是有点骨气的,要是随便就娶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做老婆,如斯还真瞧不起他。
“你听徒单恭说的?有没有被发现?”如斯咬着唇,实在是后怕,或许不该让盘儿去偷听,万一被发现,徒单恭一定会杀了她。不过话说回来,这下自己算是知道了,后宫的确有徒单恭的眼线,不仅是皇后那里,还有太后那里!
盘儿得意一笑,“发现了我还能有命回来?哎,这偷听我还是从小方子那学来的……我和哈娜去送茶,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说肚子疼,着急去茅厕,求她帮我一起送了。然后,绕到后窗,听说徒单恭怕热,冬天屋里炕烧得热受不了,总是留一小扇窗户通风,我就在窗底下……还好夜里一直没人经过……”
说到小方子,如斯也是一呆:那天夜里,她们回来得匆忙,上车之前,小方子凑近自己,压低声告诉她不用担心他,若是有机会,他会主动联系她们的。现在听盘儿一说,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完颜亮可会照顾他?
只是,徒单恭这样精明的人,难道猜不出会有人知道他这个习惯,并加以利用?盘儿虽然聪明伶俐,可哪能是这个老狐狸的对手。除非……他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知道,胙王的动态……让如斯知道,这门亲事,目前是障碍重重,这般心机,为的又是如何?
盘儿显然也是对小方子挂心,没注意到如斯轻绞眉头,只是喃喃道;“除夕夜,他在哪呢?”
如斯见她哀伤的样子,搂紧她的肩,轻声道:“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