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大吉,宜嫁娶。
日光熹微,风和日丽,长公主大婚。
此刻,如斯站在完颜亶身后不远处,风起,扬起一缕她如墨的发丝,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漫天的喜庆红色中,她分明觉得心酸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她低低诵着,但愿那十二岁的女孩从此平安,与唐括辩举案齐眉。皇家里,最不当回事儿的便是亲情,可最难得的,同样也是亲情吧?
完颜亶果然宠爱这唯一的血脉,不仅按照皇后所出之女为阿特真制定的品级和封号,连嫁妆也比普通的宗室公主来得丰厚。听在太后跟前负责打点嫁妆的齐儿说,陪嫁的妆奁衣物、首饰、金银、布匹、牛马、随嫁人口等等,早在前一晚就命人送到了驸马府上。饶是宫里人见惯了宝贝,各宫各殿临时调来当值的人还都是看花了眼。
如斯这几日养伤,完颜亶不许这件事外传,是以除了他的几个亲信,偌大的后宫上下,竟都不晓得如斯身上有伤,这伤还是皇帝所赐。
完颜亶本是不许如斯出来的,可如斯铁了心,说什么也要见阿特真最后一面。完颜亶实在不忍再让她动气,免得扯了伤口,最后只好同意,但令如斯必须时刻跟着他。
吉时已到,礼部官员高声唱和着:驸马午门晋礼!声音远远的传开去。
只见远处,唐括辩身着蟒色朝服,提着下摆,稳稳前行。身后两队人马,抬着迎娶公主需要进献的九九大礼。如斯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细看去多是牛羊马匹之物,最后是几十樽巨大无比的酒鼎。
坐在上首处的太后满脸喜色,扬声道:“唐括部果然是富足!合喇,这样的女婿真是不错啊!”
完颜亶微微颔首,“母后说得极是!朕的女儿啊,自然要风光出嫁!”
他手边,宫中女眷和朝廷命妇各自按照品阶早早落座,一时间花红柳绿,早春的气息一下浓郁了起来。
人群中开始骚动,两个命妇搀扶着阿特真缓缓走入大家视野,她们前面自有人导引着彩舆和灯笼,所及之处早就铺上了红毯以示吉庆。
因为公主下嫁,同时也是唐括部年轻的主子娶妻,上京婚礼之后,还要到唐括自己的部族举办婚礼。之前太后虽百般强调婚礼务必要风光,但连年战事纷扰,完颜亶还是决定在一些细节上能略就略。今日阿特真大婚,到场的均是朝中高官和宗室亲属,并没有沿街庆祝。
阿特真一身红裳,手腕、脖颈均佩戴着金银饰品,行动之间叮咚作响;头上是同汉人女子出嫁时一模一样的红盖头,绣着鸳鸯戏水,如斯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
在命妇的导引下,阿特真缓缓拜别太后、皇帝和皇后,叩谢皇家多年的养育之恩。每个人脸上虽然都是喜色,可细细看去,无一相同,都是各怀鬼胎罢了。
如斯淡淡地微笑,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她早知,自她稀里糊涂地被皇帝召去,这后宫就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她的短处,等着看她的下场!缩在袖子里的手一下子握紧了,她面上仍是不咸不淡,可心境,已是不一样了。
叩拜礼毕,阿特真被命妇重新牵引着前行,经过如斯面前时,她好像心有灵犀般,朝着如斯这边微微地颤了一下盖头,只一下,很快,若非有心,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吧。
如斯忍着肩痛,想起昨夜她买通了阿特真宫里的命妇,悄悄与阿特真见了一面。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如斯摸摸阿特真的发丝,无比怜惜,她是真的舍不得,是真的替她痛苦。
“这个是我给你的贺礼,算是一点心意吧……”
如斯苦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匣子,虽小,却雕刻得异常精美,图案是百花齐放,她手指轻扣,打开了盒盖,里面赫然是耀眼夺目的几颗硕大圆润的珍珠。
“这是南海产的珍珠,与我们这里自然有一番不同。”如斯将匣子塞到阿特真手里,阿特真满脸惊讶,她没想到如斯给的是这个。
向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如斯凑近了阿特真,低语道:“上面的是珍珠不假,紧要时不妨换取些银两能够现用;至于底下吗,是两颗丹药,外形与珍珠极为相似,虽没有令死人复活的功效,可即使是重伤,只要还有口气儿在,仍是能与阎王抢一回人!你小心留着,若有个万一……”她哽咽,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若有个万一,至少我还能救你一命吧。可这话,叫如斯怎么能说得出口?
阿特真同样泪光盈盈,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命妇三番五次前来催促,如斯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殿。
阿特真捧着那小方匣子,双眼红红的。皇家子女,成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只这一出神的功夫,阿特真小小的身子,已然在红色的天地中走远了,步入凤辇,唐括辩立于车下,随着贺礼的队伍缓缓步出前殿。
如斯再抬眼望去,已搜寻不到,满耳皆是祝贺声、艳羡声、锣鼓齐鸣交织在一起,震得她耳膜轰隆作响。
眼前尽管没有镜子,可如斯也能猜出自己此时面色会有多难看,她怕别人看出蹊跷,想不着痕迹地偷偷往后退,但完颜亶好像脑后也有一双眼,总是在她要悄悄退下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往她身上瞥上一眼,慌得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强咬着牙挺着,
完颜亶知道如斯伤口刚愈合,这会儿仍是疼痛难忍,每次回头都能发觉她的脸色都要再白上一分,可众人面前,他不敢冒险让她失仪。他忽然后悔昨晚的心软,就不应该许她出门!
想到此,他心里有些烦躁,仪式还有大半,他却是内心焦灼,生怕如斯撑不住。
岂料,二人的纠葛早已落在有心人眼中。
太后偶尔偏过头,不时与完颜亶随意话着家常,凤目一眯,自然是注意到了如斯的异样。她低咳了一句,低语道:“合喇,我看撒卯那丫头这脸色可不太好啊,快叫她到哀家身边坐坐!”
完颜亶闻言脸上一喜,唤过一旁侍候的大兴国,叫他去叫如斯过来,太后要见她。
太后另一侧,端坐的正是完颜亮。他前几日刚刚晋升为当朝特进同判大宗正事,官运不可不谓亨通,又是王爷,是以地位之高,一时荣宠无人能及。完颜元在河南镇压反贼,此刻,他就坐在太后手边,坐在那个令人引起无限遐想,又好似暗示着什么的位置上。
刚落座,他就捕捉到了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多日不见,她更显瘦削了,下巴尖尖,显得眼睛更大,只是脸上却没有多少血色。如斯……他在心底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人,明明就在不远处,甚至越来越近,与他仅有太后一人相隔,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阵惶恐,好似与她,离得更远。
比未曾相识,还要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