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儿闻言进来，放下正在整理的行李，洗净双手为如斯梳妆，观陌则出去等她。
大约也是隐隐感到与往日不同，盘儿抽走了如斯平素束发的丝带，从带的小匣里摸出一只簪子给她戴上。在知了山上她不忧衣食，却也不喜金钗银环，所以只从家里带了几件出来，此后便不再置办。
如斯收拾妥当，随着观陌前往前厅，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遇到，怪不得整个院子这么静。正在纳闷，已踏入一间古色古香的厅堂，不大，但是布置得典雅大方，看得出主人生性淡泊。
“观陌，你来了？”
如斯一回头，竟是许则行，心下释然。怎么没有想到呢，不正是他走后，他们才出发的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相见，如斯心里对他倒是颇有好感，因他言谈爽朗，举止倒也有些魏晋名士洒脱之风。看来那小童嘴里的“主人”必是许则行无疑了，难怪对他们一行人礼遇有加。
“则行兄，你今日来，可有不便？”观陌看他并未刻意换装，形色坦然，皱眉轻问。
“嗨，没事！若说往日我是不敢胡来，今儿个倒是无妨，‘上面’好像出了什么事，乱糟糟一团，一个个自顾不暇，才顾不上我们。”许则行一脸不以为意，让如斯好笑师父的小心谨慎，看来是过了头。
观陌点点头，还想问什么，看她正仔细听着，便没再出声。
“许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如斯笑着问好，他也回礼，“如斯姑娘。到了上京一切还习惯？”
如斯抿嘴一笑，“托许先生的福，一切尚好。”她话锋一转，嫣然一笑，“就是不知道这儿的伙食怎么样？”
她调皮看着他，心存揶揄。许则行微微一愣，想是没料到我口出此言，反应了几秒，才哈哈大笑。“观陌，你这个徒弟，比你可有趣多了！”他白净的脸上浮现出红晕，直到观陌脸上阴晴不定这才打住。
“好！就依你所愿，今日我做东，在月阳楼为你师徒接风洗尘！”
观陌不语，冲许则行一施礼，蹙眉径直走了。
如斯匆匆告别，追上观陌。
“你又在耍什么大少爷脾气？”她气不打一处来，”人家请吃饭，不去就罢了，去，还摆出一副死人脸。
“我没有。”他淡淡，脚下毫不放慢。如斯气极，这观陌总是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呃，当然遇到黑衣人那晚除外，眼神凌厉到能杀人。想到这，心下一软，快步到他面前。眼睛对上他的，一脸真诚地问：“师父，你身上的伤怎样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柔柔地洒在他俩身上，笼罩出一片朦胧的红光。如斯和他挨得极近，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她的鼻息间满是他身上淡淡的味道，药香混着草香。
鬼使神差般地，手向他肩膀探去，眼看便能触到他，他不说话也不动，眼神有些不对劲，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如斯说不好心里的感觉，又紧张，又有一丝窃喜。
谁知他身子突然一震，就像是被施了定形术的人突然挣开般，身形一动便离开她几步远。如斯大惊，眼神里满是疑问，伸出的手还在半空。观陌的表情一冷，与方才大不相同，有些倨傲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周围很静，静得如斯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晚风拂过，夹带着蒸腾的热气，那热气一鼓鼓的，像是什么人生气的样子；太阳还没有下去，灼灼的晒着她。
如斯泫然，心道：为什么观陌要这样？他看我的眼神，明明证明了他对我不是无动于衷，却为何每次接近之后，便要立刻弹开？弹得……甚至比原来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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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样纷乱的思绪，再好的饭菜也难免食之无味。饭桌上许则行不断与如斯布菜，她面前的小碟子很快堆满，只得低头慢嚼，与许则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观陌来了便不多言语，脸色冷淡，除了入座时与许则行低语几句，一直在闷声饮酒。如斯想起他的剑伤也不知好没好得利索，正犹豫要不要劝他少喝，又想起刚才的事，心里赌气，不去理他，尽管嘴里没味儿，还是兀自吃菜。
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吃净了碟子里的菜，喝了几口汤，如斯便放下碗筷，由着许观二人喝酒，也不插话，托着腮四处看看。后悔没有强迫盘儿跟着自己来，她非说头疼，要早些睡，吃了她给的药，便回屋休息了。现在可好，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二楼往下看，楼下就是现代商业街的雏形，因为已到了夏天，晚上凉快，天黑得又晚，街上很是热闹，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更甚于沈州。想到沈州，不自觉又想到了咬自己一口的阿特真。
那晚上之后他们启程得很早，于是便再没见到，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手腕上的伤早就好了，幸亏师父的药不错，没有留疤，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正想着，楼梯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听上去大概有三四人。如斯抬头看去，果然有三个男人上了二楼，这月阳楼生意兴隆，本是一座难求，这三人上楼却径直坐到唯一一张空桌上。他们来时本想坐在那里，因为位置绝佳，视线开阔，店小二却为难地说早已有贵客定下，他们才退而求其次，只好坐在这邻桌。
因着好奇，如斯打量着来人：三人人高马大，衣着不凡，为首那人，应是主子。头上戴着斗笠，低低压下，看不清容貌，她只瞧见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跟着的两人，目光如炬，应是习武之人，步伐稳健，气息匀和，似是武功不弱。三人落座，店小二赶忙笑脸迎上，听着吩咐。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松仁鹿筋’，便上来尝尝；其余的你自个儿斟酌，上几道招牌菜，酒么，来一壶姚子雪曲。”
“公子，”小二一脸难色，“公子，真是不凑巧了。小店每日只备三份松仁鹿筋，因它实在是材料难得。今儿个，今儿个已全卖出去了。”这回倒是另一个开了口，“混账东西！我们主子来你这小店便是天大的赏脸，你居然敢说没有了？”说罢，一把抓住小二的领子，可怜那店小二瘦小干瘪，碰上个这么身强力壮又暴躁如雷的客人，只一只手就轻松地把他提到半空。
“哎呦，这位大爷，您有，有所不知，这松仁鹿筋就贵在少而精。不是我们小店故意少做啊！”小二脑袋还算灵光，嘴上赶紧求饶，“大爷饶命啊！”
那大汉怒哼一声，手一松，小二跌坐在地上。大汉朝清朗男子看去，那男子淡然一瞥，并未出声。大汉手一挥，小二忙不迭连滚带爬地下楼。
如斯听到“松仁鹿筋”，早已心里一动，方才小二上菜时介绍过。此刻，今日的第三份正静静躺在桌子的一角。她吃的少，他二人光喝酒不吃菜，故而这道招牌菜竟一筷未动。如斯见那小二可怜，大汉又欺人太甚，不禁开口，“师父，不如我们把这菜给那桌送去吧，还是没动过的，着实可惜。”
其实许观二人自他三人进来便一直暗暗打量，只是表面上仍旧慢饮浅酌，好似漠不关心。听她这么一说，观陌脸上不悦，“如斯，莫要再多管闲事！”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如斯当下吐吐舌头，不敢吱声，也把眼光收回来，无聊地把弄着手里的筷子。
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清朗男子往这边一瞥，似是无意，又冲那大汉递了个眼神。霎时那大汉一跃而起，拦住走到楼梯口的小二，“你那个耳朵听到让你走了？”只听“嘎巴”一声，竟生生掰断了小二的左臂。那小二原本以为躲过了一劫，哪成想，转眼之间就成了残废，愣了几秒，才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疼死我了！我的娘啊……疼死我了！”
大汉虎目一瞪，不依不饶，一咧嘴，手上加劲儿，“今天要是不把松仁鹿筋端上来，老子把你那一边胳膊也废了！怎么样？有是没有？”
小二一边挣扎一边向清朗男子望去，嘴上求饶，眼泪哗哗直淌，疼得说不出话。清朗男子像是看不到也听不到，慢慢品着桌上的清茶，一派悠闲。
“住手！”如斯怒极，“啪”地一把甩开把玩着的筷子，起身喊道。顿时，周遭目光齐聚到我身上。有些胆小的食客吓得匆匆结账离去，转眼间二楼客人少了大半，方才热闹之极，这会儿静得出奇。
观陌本想拦住她，她却比他快一步出声。如斯余光看见他右手已探入怀里，满眼戒备。心想，估计他准备替自己善后了，许则行则是一脸紧张，哦，对了，他曾说过这上京会宁府满街都是达官显贵。可那又如何？有钱有势也不能如此猖狂！
那三人齐齐向她看来，小二猛听见有人出口阻止，本是一心欢喜，待看清如斯只是个年少女子，脸上又垮了下来，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了。
“只是道菜，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就算是皇亲国戚，如斯也压不下满腔怒火，声都颤抖起来了。
“哦？那姑娘以为如何？”出人意料的，竟是清朗男子开的口。如斯只看见斗笠下的嘴唇动了动，也不知他脸上是何种神色。
如斯心想，问我如何？哼，你纵容手下，也不是什么君子，这会儿倒会装好人，来问我如何。“阁下是不是只要尝到了这松仁鹿筋，便答应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她心下转了个念头，脸上线条也柔和了，嘴角噙了笑意问道。
“好罢。”他点点头。如斯虽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也猜到必是一脸玩味。好啊，今日就陪你玩玩。大汉手里还抓着店小二，满脸不屑，只是主子已经放了话，他只能松开大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时拿眼睛翻我，极是不服气。
如斯不去瞧他，心想有你好受的。走到桌子旁边，端起那盘惹起诸多麻烦的菜。许则行和观陌都盯着她，如斯想观陌一定是怕我在菜里下药，他们恐怕现在还没有摸出对方的底儿，担心我贸贸然闯了大祸。她微微一笑，我的药又不是不花钱得来的，哪能什么东西都有幸尝到。自己今天不用毒，也能教训这狗仗人势的疯狗！
走近了三人，手上端着菜，满目含笑，对上一旁的大汉，好家伙，果真是人高马大，如斯只到他胸口。眼睛转了转，笑容又浓了几分，看得他一愣，黑脸也慢慢红了，本来眼睛凶巴巴地瞪我，这会子也不自然地看向两边了。
“这位大哥，你还是快坐下吧，这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岂不是白费小女子的一番苦心？你说是吗？”如斯举举盘子，心里恨得要命，嘴上甜得腻人。
“哦，好，好。”他无意识地坐下。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把手上的盘子“啪”地扣在他头上。汤汁四溢，淋了他一头一脸，嘀嘀嗒嗒顺着他脖子流到身上、腿上。不等他反应过来，如斯抓过桌上的一副筷子，夹起他头顶的一片鹿筋，轻放在清朗男子面前的碟子里，“没有毒的，放心吃吧！”
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包括观陌，他或许想到了她没那么好心会主动送菜，但肯定没想到她来了这一手流氓行径。如斯拍拍手，笑着说，“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大汉这才暴跳起来，“小妖女！你敢耍我！看我不把你从这扔出去！”说着就要扑过来，可惜了那一头菜扣在脑上，不吓死人，倒笑死人。
“撒速，不得无礼！”清朗男子开口，没听错吧？声音里还有一丝笑意。“这松仁鹿筋果然是极品，真是让在下开了眼。可惜，在下身有要事，不能与姑娘把酒畅谈，但愿你我有缘再聚。今日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说罢，起身一仰脖，饮尽杯中茶，拱了拱手，也不待如斯回话，大步而去。叫撒速的大汉经过她身边，气得眼睛血红，怒瞪我一眼，这才跟上，扬长而去。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慢慢移到如斯脚边，向她道谢，如斯不甚为意，叫他赶紧去看大夫，他这才千恩万谢下去了。
观陌冷冷看她一眼，“回家。”
如斯嘟了下嘴，冲着许则行挤挤眼睛，他则是一脸苦笑，以口型示她“这下你死定了！”如斯不理他，跟着观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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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盘儿的房间一片漆黑，想来还是在休息，也不想打扰她，进了自己房间，观陌也随如斯进来。如斯头皮一麻，看来今天躲不掉了。伸手一捞桌上的茶壶，手一探，还是温的，心里一喜，真是天助我也。赶紧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递过去。
观陌应是生气了，也不伸手。如斯暗道不妙，以前惹了麻烦，不过是低眉顺眼倒茶认错便可，现在他不接，难道表明事态严重？一时间心里惶惶的，手也有点抖了。
就在如斯胳膊要麻的时候，他把茶杯接了过去，也不喝，就捧在手里出神。
心里一松，嘴上又开始涌话，“师父，如斯今天做错了。不过也是他们太过分了……”如斯愤愤不平，又想到观陌不知会如何罚自己，关禁闭？抄医术？她一害怕，又赶紧噤声。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好也在拿茶水泼人，脸上笑着，眼睛却冷冷的。和方才的你，一样。”他微闭着眼，靠在椅背上，陷入回忆，脸上一片温柔似水。
“师父，她是谁？”如斯轻声问，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他的睫毛轻眨了几下，像是在回忆什么，“她是……”
她屏息等待，谁知他一下睁开眼睛，脸上柔情不再，取而代之又是一抹冰霜，目露精光，撂下茶杯，起身便走。“从明天起，不许出门，抄书。”
如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亦不去求他，缓缓去端那杯茶。刚才还是温的，这会，已是凉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