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骆岩已经买好了轮渡票。“我买了你们两个人的。”他对崔斯坦说,“我和银翘留下来安排其他几个女孩子,人太多反而照顾不好若离。我们离普陀是最近的,但若离的伤势可能要养至少一周,我们不可能留在普陀,所以只能路上辛苦一点,直接回上海。”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说,“照顾好她,不要碰到她的伤口。”他的话好像语带双关,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和崔斯坦两个人的票。他真的是在刻意避开我啊。我鼻梁一酸,转过头不去看他。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周到的男人。此刻我已经分辨不出,他的关心对我来说到底是欣慰还是负累。
我回到上海,直接住进了医院。阿漫她们回来之后,陆陆续续来看我。跑得最勤的,竟然是崔斯坦。
他每晚下班后会过来陪我,唠唠叨叨给我讲白天店里的事情,像个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孩子。每天他都会给我带礼物,全都稀奇古怪:一束花,但绝不是在花店买的,必定是从俱乐部小粲打理的小花园里偷偷掐的;一只从楼下草地上捉到的紫色蝴蝶,他说,它的大眼睛特别像我;更有一次,是一条洁白的长丝巾。
“你从哪里买的白丝巾?”我好奇地问。
“这怎么会是丝巾!”他委屈地喊起来,“这是传说中的哈达啊!是我前年去西藏时,哲蚌寺的喇嘛送的,说我有慧根。我一直留着,都不舍得给银翘他们看呢,怕把我的仙气沾没了!现在割爱送给你,真不识货!”
我有点惭愧,也有点感动:“为什么舍得送给我?”
他一边把哈达系在我床头,一边说:“保佑你啊!你似乎多病多灾,我们认识没三个月,你已经进了两次院了,要转转运气才行!”
是我过于敏感吗,总觉得他虽然是满不在乎的口气,却像冬季冰层下的流水,涌动着深藏的温暖。
我的伤好得很快。住了几天没什么大事,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是周六,崔斯坦一早就来了。“我来你这里避一避。”他说。
“避什么?”我问。
“避苦工。如果我留在店里,准会被抓去跟骆岩当苦力了,他现在忙着筹备婚礼,一大堆事情,忙得团团转,又不舍得让新娘做,就苦了我们这帮兄弟。”
我的心狠狠被刺了一下。我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看了看我:“不开心吗?我猜谜语给你听!快回答,鲨鱼吃过红豆会变成什么?”他呲着牙,夸张地学着鲨鱼的样子。
我摇头。
“红豆沙嘛!”他胜利地叫出来。
我淡淡地笑,心思却飞到云天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了,若离。”他轻轻地说。
我有点惊。原来他一直在观察我。不知道他能看到藏得多深的地方呢?我不安地挺直了身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去猜,可是,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你现在的样子很憔悴……”他用手拂去我额前的头发,然后顺手拉着我的手,那么自然,我和他都没有觉得尴尬。“你瞧,你都瘦成一根筷子了!不对,是瘦成一根牙签了!让人看了很难过,真的。答应我,如果你不能快乐起来,至少,健康起来,好不好?”他说得很诚恳,那种诚恳让我觉得感动。
我把眼底的一点潮湿逼回去,振作了一点。“我想吃红豆沙。”我说。
他笑了,开心地跳起来:“好啊!让我想想看……哪里的红豆沙最正宗?吴江路的甜蜜蜜?滨江大道的许留山?或者正大广场的满记甜品?”
“我不知道,随便吧。”我勉强微笑了一下。
“不能随便,护士说你一直胃口都不好,好容易想吃东西,决不能敷衍……有了!你等一下!”没等我反应,他三步两步地跑了出去。
两分钟后他一阵风一般回来,把我拉下床,又把衣架上的外套扔给我:“医生说你的伤口没事了,可以出门的。走,我带你去吃最最正宗的红豆沙!”
他风风火火,脸上溢满了兴奋。我忍不住问:“要去什么地方?”
“别问了,跟我走就好了。”
他的红色“宝来”就停在楼下。他把我拉上车,开出了医院。
几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一家小小的店铺里。店里放着七十年代的粤曲,桌椅是古色古香的红木,收银台上方供着财神像,还燃着缭绕的香火。红豆沙也是小小的青瓷碗,分量很足。熬得浓浓的,绝不像一些店子里那样用芡粉勾成浓稠。豆皮已经被仔细地筛去了,没有任何渣滓,入口即化。后味有股淡淡的陈皮的酸甜。
我好奇地东张西望着。看了一圈,眼光落在对面正在大吃云吞面的崔斯坦身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含了一口面,口齿不清地说,“这里保持着最传统的中国味道。上海的甜品店,没有一家做得出这个味道。”
我笑了。有时候这个男孩子伶俐得让我惊奇。“不是做不出这个味道。甜品吃的是一个慢,上海的节奏太快了,像这样的茶餐厅,移植过去肯定会变了味。”我说。
这时候老板过来,对我们几个客人叽叽呱呱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询问地看着崔斯坦。
崔斯坦帮我翻译:“他说,门口是谁的‘宾利’,占了盲道,要被警察开罚单了!”
有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喊着“喺我喺我”,急急火火跑了出去。
我朝崔斯坦吐了吐舌头:“宾利老板到这个地方来吃饭,也太夸张了一点!”
崔斯坦评价说:“一点也不夸张。务实、不攀比、心态平和,这一点上海人要学的。开着豪车去吃大排档,为的就是口口相传的老字号——这就是广东。”
我感慨地点了点头,再看看崔斯坦,笑着说:“始终不能相信,自己现在是在广州街头的茶餐厅。”
“要吃红豆沙,”他得意地说,“整个上海哪里有一家比得上广州‘南信’老字号更正宗?”
结账的时候,我坚持付钱。“云吞面我来请,”我说,“因为你付了机票钱,还是头等舱。”
“我本来没想买头等舱的。”他辩解说,“后来柜台的空姐朝我抛了个媚眼,说,先生,我们现在航班优惠哦,只需多付一点钱,就可以升级为头等舱的,你和女朋友,可以坐得舒服点……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唉……由来千金作一笑!”
我笑着摇头。这个疯狂的、精灵古怪的男孩子!上午出了医院,他就直接把我载到机场。在我还没弄清他想干什么之前,已经买好了广州当天的往返机票。
“你怎么能这样!”我当时怪他。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他一脸歉疚地道歉,然后话锋一转,“……我本来想和你在广州多待几天,多吃几天的,可惜护士小姐不同意,说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把你送回去,好像灰姑娘一样!”
我憋不住笑了。就这样跟他在一天内飞来飞去,只为吃一碗“南信”的红豆沙。
我们回到医院——上海的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崔斯坦把我送回病房。他满意地看着我:“你精神好了很多。”
我微笑着说:“甜品能让人愉快。何况代价这么高的红豆沙,我怎么还敢精神不好?”
崔斯坦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我完全没有意料的,他走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若离,”他的声音很轻,“答应我,让我一直陪你、照顾你、给你快乐,好不好?”
我有点迷糊,心里有个若有若无的猜测,却怎么也敢不相信:“你,你是什么意思?”
崔斯坦看着我的眼睛,轻轻说:“做我的女朋友吧,好不好,若离,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我呆了。这个男孩子,这么漂亮这么阳光这么“秋日传奇”的男孩子,让几个女生斗得不可开交的男孩子,我整天帮阿漫出谋划策誓要追到手的男孩子,竟然对我说,他喜欢上我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恼。
“我从不拿我喜欢的人开玩笑。”崔斯坦清楚地说,“你认识我这么久,我有跟哪个女孩子这么开玩笑吗?”
我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和诚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却怎么也无法相信:“怎么可能?你……你这么耀眼,我却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你怎么可能喜欢我?我一直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英国王室或者阿拉伯哪个石油大王的女儿……”
崔斯坦忍不住笑了,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真的吗?原来你把我想得这么好,我还担心你看不上我呢!”
我不安地想抽出手,却挣不脱。崔斯坦收敛了笑容,轻声而坚定地说:“我承认,我的身边是有很多女孩子,漂亮的,活泼的,时尚的,各种各样。我也承认,她们也很吸引我。我甚至想过,就这样随随便便选一个,谈一场恋爱来试试看吧,可是,我遇到了你!”他拿着我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着,慢慢地说:“若离,你和我遇到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同。我……我形容不出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就好像我的家人一样。我可以没有忌惮地向你倾诉任何事,甚至,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只要一眼看过来,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很平静,很开心,就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觉得踏实。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没有谈过恋爱,我不知道恋爱中的人应该是什么样,我只知道,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女孩子让我有这样的感觉。若离,你这么聪明,你告诉我,这是不是喜欢呢?”
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眼泪却不知不觉滚了出来,落在他的衣服上。“我不知道,”我哽咽着说,“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那我们就打平了,我也不知道!所以,若离,”他抚mo着我的头发,柔声说,“我们一起试试好不好,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不是英国王室,也不是阿拉伯石油大王,但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来爱你!”
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在面临求爱的时候都是脆弱的呢?我在那一刻,脆弱得要碎了。我没有力量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止不住地哭。
崔斯坦慢慢俯下头,把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去我的眼泪。他的唇温热柔软,像蜻蜓的翅膀,盈盈地掠过水面。我睁大眼睛,一时不能反应。他的眼却闭着,长长的睫毛擦着我的脸。
过了很久,崔斯坦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亮闪闪的,居然有一点脸红,像个偷看大人洗澡的小男生,又负罪,又兴奋。我的头脑已经乱成一团糟,但那点脸红,却像一缕刺破厚厚层云的阳光,让我在百感交集之中,觉得沉甸甸的感动。
“不许再哭了!”崔斯坦温柔地说,“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我会保护你,我会给你最好的东西,我的女人,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你是我的女人”,这话好像有谁也说过。我不想去回忆了。我像一只摆在古董店里的陶器,曾经被人拿起了又抛下,经历起起落落的惊喜和绝望,现在又有个人捡起来,对我说,“让我带你回家吧,我会把你擦得亮亮的,我会欣赏你,每一天都看着你。”我是不是还有勇气说不呢?我是不是还能承受再一次被放弃呢?想到骆岩,我的心像溺水一样不停地往下沉。我的喉咙硬硬的,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若离,我的若离,别哭!”崔斯坦轻声哄着我。我不理,多少天来积聚的抑郁,终于痛快地爆发出来。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他说:“你再哭,我又要吻你了!”然后,他俯下头来,用他的唇,堵住了我的呜咽。
我再也不能多想什么。我的心在坠落,我已经溺水了。此刻崔斯坦就是一根稻草,我所能期望的最好的一根稻草。我把胳膊环过来,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抱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