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没有课的时候，我就会到户外店去。这是崔斯坦要求的，新品发布会之后的一段时间，是他最忐忑不安的日子。“我需要你在我身边，若离。”他像个马上要期末考试的小学生，无助而固执。
我又怎么能说不。我已经不能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一样去爱他，至少可以做到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去支持他。
好消息是新品的市场反应出奇的好。经济危机没有像骆岩担心的那样对高端产品的消费产生任何影响，至少我们都没有看出有任何影响。3000多元的Scarpa登山靴，在一个月内卖掉了四双，让大家都意想不到。银翘感慨地说：“我还一直以为我做的都是穷人的生意，没想到原来这是一份这么有前途的职业！”
看得出每一个员工都很振奋。开门红鼓舞了大家的士气。最欣慰的，自然是崔斯坦。我始终认为，女人的自信来自男人，而男人的自信来自事业。“后骆岩”时代一直让他担负着巨大的压力，现在户外店的生意运行良好，给了他极大的鼓励。
一天下午刚下课，崔斯坦就打电话给我，说今天的营业额很好，要和我一起吃饭，表示庆祝。“今天带你去一个特别的地方。”他神秘地说。
“为什么要去特别的地方？”我并不热衷，随口问。
“因为我今天特别想你。”
这就是崔斯坦，他开心起来，就好像一阵龙卷风，毫无理由地旋转起来，而我只是因为一步不留神，就被他席卷入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阿漫。最近我们碰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但至少，她每天都看上去兴高采烈，热衷地参加每次聚会，也稍微冲减了我的不安。
“阿漫……”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邀请道，“我出去吃饭，我们一起吧？”
阿漫一边换衣服一边笑着说：“你一定是和崔斯坦出去，算了，我才不做电灯泡！”
她都拿我们俩开玩笑了，应该是已经恢复了吧。我放心了一点，也就不再避讳提到崔斯坦，说：“最近户外店生意很好，崔斯坦一直念叨着，要请你吃饭谢谢你，但总是碰不到你有空。”
“对啊，我很忙，”阿漫答应着，仰天倒在床上，打了个呵欠，的确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昨晚在朋友家里玩了一通宵，好累。”
“玩得开心就好，但还是要注意身体，总是熬夜会有皱纹的，你说的！”我劝她。
“我现在才不在乎呢。”她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总有机会碰头的，过几天骆岩和弯弯的婚礼，我肯定要去的！”
我的心抽了一下。原来听到他的名字我还会痛。原来我努力又努力，始终都不能释怀。原来新的恋情，依然不能让我忘记旧的恋人。好奇怪，阿漫是怎么做到忘记，怎么做到若无其事的。
我逃也似地出了门。
崔斯坦已经等在楼下。一见面，照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不安地挣脱：“不要，这里是学校，会被同学看到呢！”我下意识抬起头，从这个位置正好看到我宿舍的那扇窗，碎花窗帘在风里轻轻飘动。不知道阿漫有没有在窗边呢，我模糊地想。
崔斯坦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么帅，不抱你也会有人看，你怕也没用！”
和他是没办法争辩的，我赶紧上了他的车，免得招路人侧目。
“去哪里？”我问。
“我家。”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
“什么？”我大惊失色，连忙按住他握方向盘的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呢？”
“你总有一天要见他们的啊，我们交往了这么久，我的家人催了我很多次，我今天才带你去，已经算晚了呢！”
“那你也不应该说也不说一声就决定了，你要给我一个心理准备啊！你有没有问过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我有点恼，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
他急忙把车停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生气了？”
我不语。
他担心起来，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焦急地说：“对不起，若离，是我不好，我太想让他们看到你，我太想让他们分享我的喜悦，我没有想到你会生气……”他小心地吻着我的耳垂，“如果你真的不高兴，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们，就说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他恳求的语调让我的心陡然一软。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其实扪心自问，我到底是在气他没有告诉我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见他的家人，没有打算向别人承认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叹了口气。“算了崔斯坦，不用了，你要我去，我就去好了。”我无力地说。
他还是直盯着我的眼睛，依然是担心的样子：“你不生气吗？如果你真没有准备好，不用勉强的。”
我摇摇头。第一步就走错了，我就算再挣扎，哪里还有回寰的余地？
崔斯坦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不时转头来看我，观察我的神色，直到我终于觉得歉疚。怎么就把这个阳光洋溢的大男孩，吓成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恋爱像一个永远不会平衡的天平，总要向一方多倾斜一点。付出多的那一方，于是悬在上空没有安全感，所以也总是辛苦。而我，我又有什么理由，霸占着这个本来众星捧月的男孩子，还要把他害得这么辛苦？
我的歉疚更深了，忍不住转过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没事，没有生气，你别多心。我只是在想，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终于轻松下来，话也多了：“他们啊，你看到就知道，他们都很热情的，我保证，我爸爸、妈妈、两个姐姐还有外公，都会对你很好的！”
我忍不住笑了：“你有这么大一家子！”
“是啊，你在丽江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就猜到了吗？”他转过头，眼睛亮闪闪看着我，“当时我就在想，这是个多特别的女孩子，冰雪聪明，又一点都不张扬。没想到，现在终于做了我的女朋友！”他伸过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若离，我们再去一次丽江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听宣科主持的纳西古乐，一起在房顶晒太阳，白天骑自行车到周围的镇子游荡，晚上去泡每一个酒吧！好不好？好不好？我们还住‘哈里巴人’，我要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对路大叔说，‘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上次我们来你这里，是第一次相遇；现在，我们已经相爱了！’你说他会不会吃惊得眼珠都掉下来？”他沉浸在自己描述的画面里，越说越开心。
丽江，是的，丽江。天际的雪山别来无恙？夜晚的星空别来无恙？“信徒”咖啡厅那个人留下的字句，别来无恙？我咬着嘴唇，泫然欲涕。不会的，那个地方我不会再去了，太多不敢触碰的回忆，都流淌在那里，覆水难收。
崔斯坦的家在新华路上的一栋公寓里。新华路老洋房林立，新建的小区并不多，但也是雍容宁静的气质，和这片闹中取静的街区溶得相当和谐。
“我爸爸本来想买旁边的这栋洋房，”崔斯坦指着路边一栋绿树掩映的房子说，“他很喜欢这种有历史感的东西。但等他从国外谈完一笔合同回来，房子已经被订掉了，把他后悔得不得了。”
“那为什么没再选其他的？”我问。
崔斯坦看着我，认真地说：“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并不容易。我们家都是这样的性格，喜欢上第一个，就觉得其他的怎么都比不上。”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只好岔开话题：“你很少谈你的家庭，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你是所谓的‘富二代’呢。”
“别这么称呼我，”崔斯坦好像受了侮辱一样，抗议说，“我受的教育更像是西方，老爸是老爸，我是我。我没出息照样会被他看不起的。”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从第一天认识他，我就看得出，这个男孩子有很好的家教，大方而不骄纵。
崔斯坦没说错，我一进门就被一大群人迎了个满怀。崔斯坦的外公精神还很矍铄，崔斯坦小时候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所以外公毫不掩饰对他的偏爱，直到现在家里买了什么好吃的，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习惯留着等崔斯坦回来，全然不顾他两个姐姐的抗议。他的爸爸是典型的上海男人，高瘦，说话不多，打了个招呼就坐在阳台上看报纸。妈妈是北方人，胖胖的，一把把我抓进来，端茶倒水递水果，热情得我有点不适应。
二姐斯悠只比崔斯坦大两岁，看样子从小习惯了和他打打闹闹。她笑着对我说：“你可别怪我们太隆重！从来只听说过小三子交女朋友，没见他带女孩子到家里来，我们都很稀罕呢！”
“嗯，哼！”崔斯坦咳嗽了两声，抗议道：“第一，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小三子；第二，我什么时候交过女朋友来着？郑重宣布，我只有若离一个女朋友！”
“是啊是啊，我家崔斯坦很认真的！”崔妈妈急忙出来袒护，她拉着我的手问，“若离，你今年读四年级了？”
我点头。
她掐着手指算起来：“今年毕业，明年结婚，明年有闰五月，不知道适不适合嫁娶……”
我脸红了。
“老妈！”崔斯坦再次抗议，“不要瞎说！”
崔妈妈振振有词地说：“我不是瞎说，过了年你虚岁就二十八了，就算若离一毕业你们就张罗结婚，最快也要后年才有孩子……”
崔斯坦急了，作势去摇她：“求求你别再说了好不好，否则今天我绝食！”
“那可不行，”外公一听就急了，“我今天一早就去叫佣人去买了你最喜欢的小黄鱼呢！”
崔斯坦白了他一眼：“你别搅和，外公！拜托你把我的口味说得高尚一点好不好？下次有外人在，就说我喜欢吃石斑鱼！”
斯悠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对我说：“我们家人就是这样的，一家子都没大没小，姐姐跟弟弟打架，外公和儿子抢着当老大，你习惯就好了！”
崔妈妈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急忙说：“其实他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了，今天是听说你要来才回来看看，平时没这么多人的！我们老一辈也开通的，将来不和你们住在一起也没问题……”
“老妈，你再胡说八道！”崔斯坦怒目而视。
“妈妈担心若离嫌弃咱们家人多，过了门以后关系难处理呢！”斯悠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家是绝对的封建家庭传统，重男轻女，崔斯坦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谁都要让着他，我们要敢得罪他啊，不等爸妈发话，外公早就****拐杖上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安地笑了笑。
大姐斯语稳重得多，在一边笑道：“你们这个阵势啊，真把人家要吓坏了！”
“那可不行！”崔斯坦怜惜地把我揽在怀里，“这次若离本来就不敢来的，是我好说歹说才拖来给你们看的，可别吓着她！”
我有点尴尬，急忙暗暗用手肘撞了撞他，崔斯坦急忙打住。斯语目光流转，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吃完饭，斯语去切水果，我进去帮忙。她一边做事一边慢悠悠地说：“我这个弟弟啊，是一家人从小宠大的，有什么少爷脾气，你可别介意！”
我急忙说：“那倒没有，崔斯坦脾气挺好的，很好相处。”
“那是在你面前！”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他有点怕你呢！”
我心里一动。这个姐姐，比我想象的更敏锐。我抬起头来看她，她也正盯着我，研判的、警惕的神情，仿佛一只母豹，面对逼近自己幼崽的敌人。
我心头涌上无数话，想跟她解释：我没有吓崔斯坦，没有让他怕，我也没有担心过他的家人太多，关系太难处理……但我没有说。我迎着她的目光，坦率而诚恳地说：“我知道你们对崔斯坦的爱。放心，我和你们一样，希望他快乐，不想让他受伤害。”
我们对视着，用眼光交谈着。和聪明的女人在一起很容易沟通，我想，她已经从我的眼光中看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的戒备解除了，卸下了严肃的神情，终于向我展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真的很欢迎你来，若离，我从来没看到崔斯坦这么紧张一个女孩子！”
我也笑了笑，却没能像她一样轻松起来。
送我回去的路上，崔斯坦心情很好，一直在哼歌。
“你觉得我家人怎么样？”他问。
我坦率地说：“真的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同。”
“怎么呢？”
“看多了豪门恩怨的电视剧，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富贵之家，对于外人会很戒备，就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担心我是施展美人计骗家产什么的……当然，看到我他们也会知道，我是没有资格施展美人计的！”
“哈！”崔斯坦被逗笑了，“他们知道我交朋友很谨慎的，他们也相信我的判断很准。而且，你一看就是个好女孩，若离。你没有一点普通女孩子的虚荣，你对金钱根本没有概念，你喜欢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钱可以买到的。我觉得在你面前说我家里有钱，是会被你瞧不起的。”
我淡淡笑了：“真的，我朋友不多，却都是有钱人，就像阿漫和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崔斯坦下结论说，“你让我们觉得安全。你看上去冷冰冰，但靠近你就会觉得温暖。”
我低低叹了口气。阿漫，现在我还能让她觉得温暖吗？
“刚才你和我大姐在厨房里偷偷聊什么，躲了大半天？”他问。
我想着斯语的话，她淡淡的语调和深藏的关切。“你大姐怕我欺负你呢！”我说。
“啊？这家伙，太多管闲事了！”他有点急，“她有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让你生气？”
“那倒没有。”回想着刚才他们一家人围着我的热闹样子，我说，“你们一家人真的很宠你。他们对我好对我热情，都是因为你。我在他们眼里，是没有特征，只有身份的，我的身份就是你的女朋友，我对你好，就是好女孩，反之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旗帜很鲜明，就好像那首歌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我笑了笑。
崔斯坦猛打一下转向盘，把车开到路边，“嘎”地一声停下来。“你还是生气了！”他看着我说。
“我没有生气，只不过有点感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谈恋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要把两个家庭都放进去呢！我觉得……”我坦率地说，“我觉得压力很大。很久以来我都习惯一个人，生活中突然多了你，现在又多了你的家，我非常非常不适应……”
“听我说，若离，”崔斯坦打断我，握着我的两只手，很认真的神情。这个活力四射的男孩子，一旦认真起来，那样子会让人的心像巧克力一样暖暖溶化。“我不能对我的家庭说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大堆缺点，但是，我爱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是无条件地爱我！至于你，你要相信我的判断，我绝不是一时冲动。别的不说，我每周在俱乐部带队，身边的女孩子用‘层出不穷’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我不是闲来无事交个女朋友玩一玩而已。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谁让我惊奇，谁让我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眼前一亮，我开心的时候就想找谁分享，不开心的时候就想在谁身边倾诉，谁让我离开了一会儿就觉得牵挂，谁让我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只想牵她的手……若离，”他把我额前的头发掠到耳后，轻轻抚mo着我的脸，“相信我，我知道我自己对你的感觉，我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找到过。我的家人他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何况，你是这么通情达理，善良聪明的女孩子，他们怎么会不喜欢？更何况，他们看到我这么在乎你，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其实这次我带你见他们，并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我是想让你们早点见面，让他们早点像对待我这样对待你，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他们一定也会无条件地爱你的！”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眼睛已经热了。
“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多想，”他把我拉在怀里。他的胸膛宽厚而结实，他的心跳均匀有力，“你只要踏踏实实做我的女朋友就好了！只不过要当心，你的男朋友这么出色，嫉妒你的女孩子太多，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她们绑架的！”
我勉强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