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骆岩和弯弯的婚礼。崔斯坦过来接我。
地点设在一家老洋房里,是西式的草坪典礼。四月的草坪鲜嫩如刚萌动的初恋。骆岩和弯弯穿着白色的礼服站着绿草上,这情景就像情人节的贺卡一样完美。
我们两个走过去道贺。我真诚地说:“弯弯,你真美,你美得让人感动。”
弯弯笑得像豆蔻梢头开得最浓的一束紫丁香。我转头对骆岩说:“照顾她,骆岩,让她一生都像今天一样快乐。”
骆岩凝视着我,眼神里掠过深深的心痛。他朝我慢慢点点头。无需再多说什么,我看懂了他对弯弯的怜惜和对我的歉疚,相信他也看懂了我对他的信任和释怀。
他要让爱他的人幸福,我要让我爱的人安心。我不能选择和相爱的人相守,至少可以选择坦然地祝福和思念。
我注意到崔斯坦和银翘一直在交头接耳,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猜想他们还是为昨天的事情烦心。我走过去问:“怎么样?”
银翘忧虑地说:“那个供应商联系不上,不回邮件,电话也打不通。很明显,他们心虚,他们一定知道货有问题!”
“那么你们还有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我问。
崔斯坦摇了摇头。
我思索了一会儿:“阿漫答应今天会来参加典礼。现在也顾不得她会不会多想了,我们只能问问她,请她妈妈帮着查一查。”
“找我吗?有什么事?”好像是应着我的话,阿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们转头望去,盛装的阿漫笑意盈盈地站在我们身后。她穿了件紫罗兰斜吊带连衣裙,头发卷卷地披在肩上,画着很浓的烟熏妆,看上去妖娆而魅惑。
这时候主持人宣布典礼开始,我们来不及多说,依次入座。
我们几个未婚男女被安排坐在主桌。落座以后,小粲低声对阿漫叙述了新货出问题的事情,最后告诉她:“这家意大利供货商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按你给的电话打过去,总是打不通。不知道你妈妈能不能联系上他们,我们必须跟他们反映一下!”
“哦,是吗?”阿漫睁大了眼睛,显得天真而无辜。
小粲向阿漫陈述的时候,银翘就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她,看样子相当愧疚,大概总觉得把阿漫牵扯进来,是绝不应该的事。这时候更是忙不迭地解释:“阿漫,你千万别多心,我们不是怀疑你什么,只是想把情况搞清楚……”
“不知道我妈妈能不能帮到你们呢……”阿漫沉吟说,神态很是楚楚可怜。
银翘更负疚了,急忙接道:“没关系的,阿漫,我们只是问问,你不要为难。毕竟,她只是中间人,我们理解。”
阿漫笑了,笑吟吟地看看他,又逐一地扫向小粲,崔斯坦,最后落在我身上。
“若离,你一定很担心这件事,对不对,你到底是崔斯坦的女朋友!”她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升上一股寒意。我觉得阿漫的笑容好陌生,像是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鹰準。我头脑里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真遗憾,我想我妈妈也没有办法呢!因为——”她拖长了声音,悠扬地说,“这个供货商根本就不是我妈妈介绍的!”
“你说什么?”小粲叫起来。银翘和崔斯坦也是大吃一惊。片刻之间,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阿漫迎着我们的目光,那丝笑意还挂在脸上,但已经变得冰冷。她清清楚楚地说:“我说,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什么户外店,我根本没有告诉我妈妈,所谓的意大利商家根本子乌虚有,邮件、电话,都是假的,你们找不到人的,你们根本找不到!”
我惊跳起来,碰翻了杯子,里面的红酒倾倒出来,溅在我的连衣裙上,斑斑点点,我也顾不得了。“阿漫,你……”我颤声说,“你不要开玩笑!”
“我的样子像在开玩笑吗?”她逼近我,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睫忽闪着,像两只黑色蝴蝶。她低而缓慢地说,“让你失望了,若离,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让我认真地告诉你,我骗了你,骗了崔斯坦,骗了你们所有人!”
她的话像惊雷一样,把我们击得目瞪口呆。崔斯坦还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这供货商是假的?”
“是啊!”阿漫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她看着崔斯坦,眼光妩媚,好像要滴出水来,涂成紫色的唇微微上翘,看上去风情万种。“没有意大利人,崔斯坦,真是对不起,”她嗲声说,“我找了一家广东的小加工厂,专做A货的,贴了Scarpa,Gregory和始祖鸟的牌子。运到意大利去,再求妈妈的一个客户帮我原样运回来。搭了一大笔运费,不过能让你们这么多人上这个当,也很值得了!”
“阿漫!”我颤抖着问,“你怎么能这样做!你不知道这一次的生意,崔斯坦、银翘还有小粲,他们所有人,花了多少心血吗?”
阿漫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当然知道崔斯坦花了多少心血,所以我现在更开心!”
她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我猜到了什么,但不敢往深处想下去。“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我喃喃地问。
“为什么这么做?哼!”她冷笑了一声,“你没有资格这么问!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若离,你现在总算体会到,被人欺骗是什么感觉了?”
我陡然醒悟,心沉了下去:“原来你根本没有原谅我,原来你一直都在怪我欺骗你?”
“原谅?”她厉声说,“可能吗?三年了,我和你做姐妹三年了,我有什么漂亮衣服都会给你,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事,第一个告诉你。我把你当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你怎么对我?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和崔斯坦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宁可你拿刀杀了我,也不愿意你这样背叛我!”
“阿漫!”泪冲进我的眼睛,“如果你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可以和你慢慢解释……”
“解释?省省吧!”她尖刻地打断我,“我早就死心了!留着跟崔斯坦的客户,跟他的店员解释吧,看看你们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痛惜地说:“不管怎么说,错是我的错,你可以针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崔斯坦?”
笑容再次浮上阿漫的嘴角。她靠近我,浓黑的睫毛几乎碰到我的脸。她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这要感谢‘山野’论坛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圣罗兰’,也要感谢我当时把你当知己,记住你的每一句话。还记得吗,你说过:‘伤害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他最心爱的人!’崔斯坦是因为你才被我作弄的,你现在是不是比他还焦虑?还心痛?”
“阿漫!”我叫,不知道是该指责还是恳求。
“哈!”阿漫仰起头笑了,长发微微颤动,看上去风姿绰约。她笑了一阵才停下来,款款走到已经惊呆的崔斯坦身边,柔声说:“很遗憾啊崔斯坦,我看这几天你还要折腾下去,因为我猜后面的几天内,客人的投诉会越来越多,你的麻烦会越来越大的!”
崔斯坦脸色苍白,却说不出话。银翘已经傻了,呆呆地盯着阿漫。小粲咬着嘴唇,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我们这里的骚动已经惊动了其他桌的客人,朝我们望。骆岩和弯弯正在敬酒,听到喧闹也急忙走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弯弯担心地问,看到每个人都一脸沉重,吓了一跳。
我们几个沉默着。只有阿漫巧笑倩兮,回答道:“没什么,我们在讨论关于做人最基本的品质问题,那就是,千万不要说谎,否则会给你身边的人带来很大的麻烦!”
骆岩和弯弯疑惑地看着她。
阿漫从桌上拿起一杯红酒,走到他们俩面前:“还没有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呢!”她自顾自啜了一口酒,笑盈盈地看着骆岩,说:“对了,骆岩,刚才我说的话,你同意吗?”
骆岩皱起眉:“你说什么,阿漫?”
阿漫碰了碰他手里的杯子,笑容里突然浮上深刻的讥嘲:“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什么,你应该最有发言权。在这么多亲戚朋友面前举行这么隆重的婚礼,你根本就在编一个最大的谎言!”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恐惧,阿漫此刻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女巫,童话《睡美人》里那个在宴会上最后一个出现的女巫,黑色的斗篷席卷着诅咒。我本能地冲到她面前,想要阻拦她下面的话:“阿漫,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今天是弯弯她们的婚礼……”
“我就是知道今天是他们的婚礼!”阿漫尖声打断我,“我就是要现在戳穿这个谎言!若离,你真厉害,你真会演戏,你骗了我还不够,还要骗崔斯坦,骗弯弯!你在撒谎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被戳穿!”
这句话又像一句重锤,狠狠打在我们身上。她像一个复仇的女巫,剑尖直指向我。“你,你在说什么?”我嗫嚅着。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还是不想知道?”她的笑更冰冷,眼神也更凌厉了。她走到弯弯身边,亲热地搂住她的腰:“但是我想,弯弯一定想知道,对不对?”
弯弯的身子有点抖,她像一只受惊的麻雀一样,睁大眼睛看着阿漫。“阿漫,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阿漫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明白没关系,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她抬起头,看着我和骆岩,嘴角带着怨毒和报复的快感:“若离,你还记不记得你住院的那几天?有一次我很晚去看你,就在我撞到你和崔斯坦的前一天晚上。你猜,我在楼下看到什么?”
我在脑海里迅速回忆着。前一天晚上……我明白了,就是骆岩来医院找我的那一晚!我相信我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我飞快看了一眼骆岩,他一定也猜到了,一向镇定的眼神流露出慌乱。虽然我们俩自认问心无愧,我们只是相爱,绝不苟且,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朋满座之时,我们怎么向所有人解释,怎么让他们相信我?
我拉住阿漫:“阿漫,别再说了,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要惩罚,你对我一个人来。不要在这里闹了,好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恳求她。
阿漫甩脱了我:“你现在才求我,太迟了!你为什么不在背叛我之前求我,你为什么不在把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打碎之前求我!”
我喉头哽住了,泪如雨下。阿漫现在就像脱轨的列车一样呼啸而来,将在瞬间之内把我碾得粉身碎骨。不仅是我,还有弯弯和崔斯坦,还有我和骆岩这么久以来的苦苦压抑和挣扎。
阿漫优雅地转过头,笑靥如花,看着弯弯:“弯弯,你要不要听一则爆炸新闻,管保比好莱坞明星的绯闻都轰动!”
骆岩焦灼地阻止道:“阿漫!请你不要再说了!”
阿漫向他挑战地扬了扬下巴:“你怕吗?你为什么会怕成这样?你不听,有人想听,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
“请你出去!”突然有个声音,镇定而清晰地响起,压住了阿漫的话。我们转过头,竟然是弱不禁风的弯弯。浓妆也遮不住她苍白的脸和嘴唇,她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婚纱里不停地颤抖。但她倔强地站直,凌厉地看着阿漫。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如此的凌厉。“请你出去!”她清晰有力地说,“今天是我的婚礼,我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如果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叫保安把你赶出去!”
阿漫冷笑起来:“你这个傻瓜!我想帮你,你还不领情!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你的未婚夫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在做什么,你……”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弯弯一步跨到她面前,“啪”地一声,用力给了她一记耳光。阿漫大概长这么大,都没有被人打过,她出奇不意,一下楞住了。
“出去!”弯弯全身都在颤抖,急促地喘息着,身子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低声说:“不许你在这里捣乱,你给我走!走!”她用尽力气喊,声音突然哑下去,然后,随着我们的惊叫,她像一只中了枪的鸟,蓦地倒了下去。
骆岩抢上一步,及时地把她搂在臂弯里。骆岩拍着她的脸颊,大声喊她的名字。弯弯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啊!”骆岩对我们喊。
银翘急忙拨电话。
骆岩猛地抬起头看着阿漫,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深刻的愤怒和心痛,就像一头立刻要暴起伤人的狮子。阿漫不由自主后腿了一步,分辩说:“不关我的事,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发发慈悲吧,你还想说什么!”他沉痛地喊,“她已经只有几个月的性命了,你一定要现在就杀了她才肯罢休吗?”
这话就像当头一棒,阿漫是真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