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候,有人敲我们的房门。
阿漫跑过去,站在门外的是骆岩。
阿漫扭头朝我吐了吐舌头,意思是“说曹操,曹操到”。
骆岩退后一步,问:“若离睡了吗?”
我急忙走过来:“没有。”
“可不可以跟我出去一下,我想跟你谈谈。”骆岩的神态依然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沉静而难以捉摸,“我在阳台等你。”
据说Halfway有风景最好的阳台。背靠哈巴,面对玉龙雪山,吊脚临风,俯瞰脚下千丈峡谷。不过此刻夜色最浓,阳台外一片漆黑。连星星也没有。看来要下雨。
骆岩背对着我,扶着栏杆站着。山风把他的衣服和头发吹得猎猎飞舞。我突然想起刘半农的诗:“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若离,”他开口了,依然背对着我,声音很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在丽江客栈的时候吗?”
我的心思还停留在刘半农的诗里,声音也不由自主变柔了:“记得。我记得大家看星星,你说:‘天上的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
“是吗?”他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听到呢。”
“总会有人,听到你心里的声音。”我低低地说。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光幽深。“那天,你看着客栈的对联发呆,你还记得吗?你让我很惊奇。所有的人都从正堂擦过,没有一个人留意它,除了你。我当时想,终于有一个人,看到了我所看到的,喜欢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心里一阵温暖。
“那天你在‘信徒’,跟我侃侃谈论斯蒂芬.金和安妮.莱丝的时候,我都惊呆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这样一个女孩子相遇,这样聪明剔透,又善良含蓄的女孩子。”
我被他赞得有点羞,低下头去。
“可是,”他的声音突然扬起来,“我没有想到,你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怎么会一次又一次针对弯弯,去伤害一个那么单纯又无助的女孩!”
我震惊了,抬起头。他的眼光里已经没有任何诗情画意,阴沉而凌厉,刀锋一样。我脑海里玫瑰色的云雾顿时散得精光,下意识地打了个战。
他眼里燃着火,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痛心和失望。他逼近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要让我们放弃?你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所有人反对我,我都不在乎,可是,连你都不支持我,你太让我失望!你太让我失望!”
我呐呐地说:“我怎么会针对弯弯?我怎么会去伤害她?”
“你不用否认了,我们第一次在‘信徒’争执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他眼里的心痛越来越浓,“没有用的,若离。你反对也没有用。你不知道弯弯在我生活中的地位。”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痛了我。震惊、委屈、愤懑和伤心,全都沸腾起来,在我胸前左冲右突。我咽下喉咙里的硬块,终于接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吗,如果我不知道,我就不会这么绝望,这么心痛!”
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有点迷惑地看着我。
“我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你有多呵护她!我敢伤害她吗?我就是朝她开枪,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她挡!我伤她的同时,痛的也是你!我又怎么忍心,我又怎么忍心……”我泣不成声,终于喊了出来,“我怎么忍心伤害我二十一年来,唯一爱上的男孩子!”
这句话像霹雳一样,同时震住了我们两个人。
我蓦然住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从小到大,不是没被男生追过,他们都是晃一晃就过去了,就好像窗外飘过的小夜曲,从来没有打动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过现在的感觉——这样的关注,这样的期盼,这样的渴望,和这样的痛。从丽江机场初相遇,到今天,和他只有寥寥几次相对,却仿佛拓印的水墨画一样,一丝一毫,都浓烈鲜明地刻在心上:
——他凝视着客栈的中堂,对我说:“看得出奥妙吗?”
——他枕着胳膊,轻轻叹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里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
——他一杯接一杯喝咖啡,犹豫地问我:“你听过仓央嘉措写的另一首诗吗?也很美,而且伤感。”
——他疯狂地为弯弯做人工呼吸,汗水湿透了衣服。那一刻,我多希望躺在他怀里的是我。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我会一直偷偷地关注他和弯弯,为什么我在“信徒”会滔滔不绝跟他讲一堆废话,为什么我看到他疲惫忧郁的眼神会这么心痛……这就是答案了——我,爱上了这个男人,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一见钟情也好,鬼迷心窍也罢,二十一年来,这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
这几天所有在我心中的挣扎和冲撞像火山一样喷出来,那一瞬间我再也不想掩饰,泪像泉水一样流下面颊,我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是的,我爱上你了,从我第一天看到你那么关心弯弯开始。我想,这是个多么值得托付的男孩子。我看着你照顾她,保护她,用尽了力气救她,为她承受所有人的怨怼和指责,我看到现在,才发现我爱上了你,爱上了别人的男朋友!”
他动容地看着我,却说不出话。
我哽咽着,“我怎么会舍得和你作对,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在意的人?如果可能,我宁可今天倒下的是我!我宁可用我全部的生命,换弯弯的健康,只要能看到你快乐!”
有泪光在他眼里闪动,就好像第一天在丽江看到的星光。“若离,若离。”他轻轻唤我的名字,伸出手,似乎想要拭****的眼泪。我的心狂跳着,身子摇摇欲坠,但我还是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的手,终于还是没有碰我。
我背转身,掏出纸巾把泪擦干。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有点后悔。“对不起,”我说,“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但请你相信,我真的没有针对弯弯。”
骆岩在身后沉默了很久,可能也在调整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是我抱歉,我太多心了。若离,你不要介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态度告诉我,即使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切也不会发生改变。
“坐一会儿,好吗?”他指着旁边藤编的桌椅。
我点头,和他一起坐下。风很大,已经开始有雨丝丝缕缕飘在我们脸上。冬夜的山上,冷得彻骨。我缩了缩身子。
骆岩脱下外套,给我披在身上。我没有说话,把他的外套拉紧,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又点了一支烟。那是我第二次看他抽烟。烟雾把他的脸缠绕得更模糊。
“你知道认识弯弯的时候我多大?”他幽幽地说,“四岁。弯弯还在襁褓里。我们两家父母是世交。弯弯五岁那年,母亲去世,死于……心脏病。她九岁的时候,父亲再婚,从此,弯弯就搬到我家。”
大概被烟呛到,他咳嗽起来。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一起读小学,读中学。她叫我父母爸爸妈妈。有小男生欺负她,我为她打架,经常满身是伤回家被妈妈臭骂,弯弯就在旁边哭。有一次,她对我妈妈说,‘妈妈,你不要打哥哥,他是我的英雄,我长大要嫁给他!’”
眼泪静静地从我脸上滑落。
“弯弯大一那年,有一次体育课突然昏倒。送到医院里,查出来是先天性心脏病。”他吸了口气,接着讲下去,“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我对弯弯说,不用怕,等你毕业,我娶你!我要带着你走遍天下!三年了,弯弯去年暑假毕业,我答应她,冬天带她来看虎跳峡。”他转头看着我,眼睛像深深深深的水潭,“你明白吗,若离,弯弯是我的亲人,就好像我的眼睛,我的手足一样,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对我,就像对神一样崇拜。现在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对她说,我们下山吧,我们放弃吧?”
我吸了吸鼻子。有些话在我心中萦绕了很久。终于,我决定还是讲出来:“你想问我的意见吗?对不起,骆岩,我依然要说,请你们放弃!”
他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手上。他毫无觉察,只是死死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说出来会惹你生气,会失去你对我的信任和所有建筑起来的……好感……”我小心地措辞,“但是,我一直认为,你们在错误地理解登山的概念,并且把这个错误概念,灌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自觉地误导他们!”
他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我有点怕,但没有退缩:“登山只是一种体验,和在城市里走路不一样的体验,如此而已。无论登上再险峻的山,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没有荣誉,没有光环,山还是那座山,千百年来在那里,人在大自然脚下,永远那么渺小。”
我看着他:“作为户外俱乐部负责人,你们已经有意无意把登山、徒步、户外这些活动概念化,甚至理想化、神圣化了。仿佛能把一座高峰踏在脚下,就是征服了世界。那么多死在雪山脚下的人,你可以说他们是为了理想,可是,其中不也有大多数是因为力不从心,挑战自己不可能战胜的极限?我们阻止不会游泳的人戏水,为什么却很少阻止没有能力登顶的人攀登?性质是一样的,他们不是勇敢,是拿性命开玩笑!现在,攀登虎跳峡,已经成为弯弯的理想。其实,以她的身体条件,这样的理想,怎么能比她的生命重要?”
他楞在那里,看得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让弯弯做这样超负荷的运动,如果出什么事情,你一辈子会不安;如果别人因为她出什么事情,以你的性格,还是会一辈子不安,而弯弯看到你难过,她也不会安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挑战,是冒险,而一旦赌输了,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所谓的光荣和梦想!”
骆岩不语,只是狠狠地抽烟。
我站起身来,把外套还给他:“你好好想想。有的时候,放弃,未必就是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