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朦亮,罗紫卿就已经醒了过来。
十一月的长安,早晨还是比较凉,怀里的人咕哝着往他怀里钻了钻,罗紫卿笑了,伸手搂紧,然后轻轻的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露出那秀丽的容颜。
安笙就蜷缩在他怀里安静的睡着。
罗紫卿静静的看着他。
自那夜在李府交欢缠mian之后,他和安笙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情愫被彻底挑破。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安笙回到翠涛居的时候,见到朱颜哥舒碧,都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在二人早已察觉他对安笙的情意,只笑着说,一定要对安笙好。
他自然会对安笙好,不是一天,一月,一年,而是一辈子!
心爱的人如今就在身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罗紫卿轻轻的抬起安笙的手来,吻了吻那修长的手指。
也许是觉得指尖痒痒的,安笙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吵醒你了?”罗紫卿笑着吻吻他的唇。
“没有。”安笙把头伏在对方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那就再多睡一会儿。”罗紫卿抚mo着他柔顺的黑发,柔声道。
这段时间以来,罗紫卿时常留宿翠涛居。他本来还有点顾忌,可朱颜等人根本不以为然,视若无睹的样子,他才放下了心底大石。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心爱之人平静的睡颜,这让他觉得很满足。
难怪古人说,有爱侣为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见安笙睡眼朦胧,怕吵着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手指温柔的在乌黑的发间滑动,感受着那清凉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忽然传来朱颜欣喜的叫声。
“安笙!快起来!哥舒大叔到了!”
再见哥舒翰,翠涛居里简直热闹的快翻了天。
“哥舒大叔!”乍见故人,安笙等人都十分高兴,拉着手问长问短。
哥舒翰把随身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放,就和以前一样,伸手摸摸安笙朱颜等人的头,笑道,“这么多年没见,都长大了,不错不错。”
转头看见罗紫卿,问道,“这位是?”
罗紫卿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在下罗紫卿,久仰哥舒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真乃在下荣幸。”
不料哥舒翰听见这番客套话大笑起来,“既然是安笙的朋友,就别再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没得酸死人。”
“呃……”罗紫卿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
久闻哥舒翰个性豪爽,不受束缚,颇有游侠习气,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一点也不假。在他面前,那些官场中装模作样的应对完全派不上用场,也让人感觉自在不少。
“哥舒大叔,要喝玉壶春?还是翠涛?”朱颜笑吟吟的问,哥舒翰向来好酒,连忙回答,“小朱颜,还问什么?好酒都给你哥舒大叔拿上来!”
“好咧~~”朱颜脆生生的应了声,转身出门去了。
她刚离开,哥舒碧便一脚踏进房来,听见父亲要酒喝,不禁翻了翻白眼,“老爹,你就不怕喝酒喝死?”
“你老子我酒量有那么差?喝两杯就受不了?你个石头!太久没管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才懒得管你,只是想到万一你老人家不幸去了西天朝见佛祖,别人问我,我可不想说是因为酒喝多了才去朝见的,丢脸死了!”哥舒翰向来不照礼法约束自己的儿子,哥舒碧也习惯了和自己老爹戏谑,嘻笑一如同龄人。
正说话间,哥舒碧身后又走进一人来,衣着华贵,风liu倜傥,资质明莹,听见石头这样说,很不满的重重哼了一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哪里不好?你自己不也喝得高兴的很?”
“我可不像你一样,都快泡到酒坛子里面去了!”哥舒碧转身就和那人大眼瞪小眼。
罗紫卿一见来人便站了起来,恭敬的行礼,“汝阳王爷。”
“什么汝阳王爷,叫他醉鬼王爷!”哥舒碧白眼一翻,对罗紫卿道。
“错!”李琎晃晃手指,悠闲的表示反对,“本王是酿王,酿王!”
在座的人闻言都不禁一愣,还是一旁熟知李琎脾气的哥舒碧好心的解答。
“酿酒的酿。”
“……”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昔日杜甫《饮中八仙歌》传颂一时,满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诗中“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所写的,就是眼前的汝阳王李琎。
那日哥舒碧贩酒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酒香飘过,这李琎闻到不禁犯了酒瘾,他素来放浪形骸惯了,顾不得侍从很脸上无光的使劲扯他衣角,居然飘飘然的跟着哥舒碧的车队一路走来。而哥舒碧那时哪里认识这个要酒不要面子的汝阳王?以为是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疯子,两人还打了一架。不过也是不打不相识,在那之后,机缘巧合,两人熟识起来。那李琎虽然贵为皇室子弟,但是素来不问政事,只要知道哥舒碧回来了长安,就会忙不迭的赶来翠涛居,连朝堂也不上。
哥舒翰听见是鼎鼎大名的汝阳王李琎,也起身行礼。
李琎连忙挥挥手,道,“在外我就是个好酒的酒客,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到了朝堂上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朝堂?”哥舒翰闻言不禁叹了口气。
李琎何等聪明人物,顿时猜到原因,“将军可是担心王公安危?”
“王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哥舒翰进京,定要力谏皇上,还王公清白。”
李琎闻言向哥舒碧看了看,哥舒碧会意,连忙把门紧紧关上,李琎这才开口,“将军可知,王公是因什么罪名下的狱?”
“不是那董延光自己没本事,反而诬陷王公对圣旨阳奉阴违么?”
“这算不上什么大罪名。”李琎摇摇头,道,“当今天子最忌讳的,是朝臣与皇子结党,而朝中多数官员都上奏,说王公与太子有来往,‘欲奉太子’,这四个字就是阎王的索命符。”
“阎王?是李林甫吧?”哥舒翰皱眉道。
李琎笑了,“阎王小鬼,向来难缠,八成是王公功名日盛,让那‘阎王’坐不住了。”
“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王公蒙冤。”
一旁,哥舒碧犹豫着开口,“如今朝中大臣都是看李林甫的眼色办事,不如试试从杨家着手,花点钱打点?”
“闭嘴!”
听见儿子提出这样个主意,哥舒翰忽然发火,怒道,“若是直道尚存,那王公定不会冤死!贿赂又有什么用?”
“呃……”哥舒碧被抢白的无话以对。
李琎却轻轻的鼓起掌来,“久闻将军正直,真是一点也不假。”
他说完旋即起身,微笑颔首,“我也该回去了,改日请将军饮我府里自酿的好酒。”
哥舒碧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皱眉道,“父亲可知任靑的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点点头。
“他现在可是李林甫跟前的大红人!”哥舒碧咬牙道。
听见说起李任靑,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安笙和罗紫卿也不由得对看一眼。
安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雪白的牙齿咬住唇,低下头去不出一声。
“这次王公的案子,绝对又有他在捣鬼!”
哥舒碧说起任靑就是一肚子气,言语之间激烈了起来,冷不防哥舒翰猛地一声喝止了他。
“石头!”
见众人都错愕的看着自己,儿子更是满脸狐疑,哥舒翰平静的道,“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说完,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天宝六年十一月,玄宗皇帝在华清池召见哥舒翰,并任命他为鸿胪卿,兼西平太守,摄御史中丞,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充陇右节度使。
哥舒翰一夜之间,成为朝廷重臣!
可就在此时,审讯王忠嗣的官员为了迎合上意,判王忠嗣死刑。
刚刚成为鸿胪卿的哥舒翰大惊,奏请皇帝,愿意用自己的官爵来赎王忠嗣的罪,并跟在皇帝身后磕头相随,言词慷慨,声泪俱下,为王公申冤。
同时,素来不言朝政的后宫总管、玄宗的随身内侍高力士,也一反常态,力谏玄宗宽恕王忠嗣。
于是,玄宗皇帝终于下令,饶了王忠嗣的死罪,贬为汉阳太守。
李任靑跪在月堂前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两旁路过的下人,都往他的方向快速的看一眼,又胆战心惊的连忙快步离开。
十一月的长安,虽然还说不上冰冻三尺,可也是寒风刺骨,空中偶尔稀稀落落的飘下零星雪花,在庭院地上铺设整齐的石板上融成水迹。
李任靑只穿着件单丝罗的衣袍,冷风一阵一阵的吹了过来,皮肤上禁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额边静静流下的冷汗,还有那已经冻得发青的薄俏双唇,能让人察觉到,他,也许是在硬撑而已。
李任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跪着。
他罗织了王忠嗣的罪名,更威逼利诱,让人为证落实了那“欲奉太子”的罪名,本来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王忠嗣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可谁也没料到,从来不多言政事的高力士,居然会力谏玄宗,救下了王忠嗣。
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不是他一个御史中丞所能比拟的。
于是,眼睁睁的看着王忠嗣被下令赦免,只贬官为汉阳太守,未能把他的人头拿下,献与义父。
他心中惶恐,于是一早就来请罪并在月堂前跪下,可李林甫并未见他,也不说不见,就让他这样跪着,一直跪着。
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他只觉得双腿都快失去了知觉,身子摇摇欲坠,想必脸色也十分难看,豆大的冷汗沿着脖子流进了衣襟里,感觉连里衫都湿透了……
这时,月堂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淡青色的绫绸衣袍随着来人的脚步划动出浅浅的幅度,仿佛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李任靑抬头看去。
李林甫一如既往面色和蔼慈祥,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眼神却冰冷如凛冽寒风,让李任靑心里猛地一跳,后背顿时爬上一阵寒意,连忙低下头去。
“青儿,你让义父失望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任靑闻言身子不禁一抖,却忽然发觉对方的手指来到自己下巴处,硬是把脸抬了起来。
李林甫盯着他的脸。
那样的少年风华,那样的俊美无双,如今因为跪太久的关系,脸色略显苍白,薄唇也褪去了血色紧紧抿着,被鬓边冷汗浸湿的碎发一衬,竟显出些脆弱的意味来,偏生那尖尖的下颌还傲气的抬着。
“孩儿不孝,未能替义父分忧,请义父降罪。”李任靑强忍住膝盖处钻心的疼痛,咬着牙道。
“降罪?青儿,这事本不怪你,何言‘降罪’?”
李林甫平静的开口。
面前跪着的少年是他精心栽培并一手提携上来的,能力如何,他心里十分清楚。
王忠嗣一事,不是李任靑能力不够,而是谁都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高力士来,生生搅了这一场好戏。
李任靑出任御史中丞以来,短短两年,满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皆知他李任靑杀人无数,手下冤狱无数,与武后时期著名的酷吏来俊臣周兴等人可勘媲美,偏生又谁也不敢弹劾他。一年前咸宁太守高昌义状告李任靑草菅人命、诬陷朝廷命官等罪二十余条,状子尚未送达,他已然知晓,立刻将其逮捕,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当场杖杀于御史院堂上。从此,再无人敢说半点不是。而他也由此愈加的臭名昭著,暗地里被人叫做“活阎罗”,进进出出,人皆侧目。
李林甫也相当的倚重他。
李任靑虽然年少,但做事周密滴水不漏,心狠手辣从不容情,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人,不管是王侯公卿还是江湖侠士,无论骨头再硬嘴巴再紧,也能随心所欲的让人按照他的意思招供定罪。
略微思量了一下,李林甫放开了他的脸,往后退了一步,道,“反正王忠嗣已经被贬为外官,收回了全部兵权,这辈子想是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算是达到目的了。”
他看了看李任靑,又继续开口,“你起来吧。”
“多谢义父。”李任靑低声回道。
他在这冰冷的石板路上跪了三个多时辰动也不动,双腿早已木了,如今想要起身,双手撑在地上,竟良久起不来,膝盖处像是针扎似的疼,不觉低吟了一声。
李林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旁边的下人会意,连忙上前将李任靑扶了起来。
见他薄俏的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了一点血痕,李林甫捻着胡须,慢慢的开口道,“青儿,记得义父以前曾对你说过,掌管刑狱,第一要的是什么吗?”
李任靑不顾双膝尤自疼得如同剜骨一样,额上冷汗不住流淌,连忙顺从的回答,“当狠。”
“嗯。”听到这个答案,李林甫满意的点点头,慢条斯理的走到一旁,看似漫不经心的又缓缓开口。
“这大理寺卿的位子,也该换换人了……”
天宝六年,岁末。
御史中丞李任靑破格提用,官至大理寺卿,掌管天下刑狱。
第二年,被贬为汉阳太守的王忠嗣在任上郁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