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静得连叶子落地的声响都分外刺耳,普贤寺不远处的万子桥边有一家民房的窗格还透出油灯的亮光,灯火闪烁间可看见有模糊的身影在来回晃动。
有低脆的敲门声,主人前去开门,“吱嘎”,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裹匆匆的闪身进了屋内。
来人将包裹解下,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小的婴孩,已奄奄一息。
这人随后又从襟内掏出一大包东西,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沉声说道:“阿嫫,这是药,你先熬着喂他喝了,余下的事你就按我今早与你说的那样去做,估计也不用等太久的。您自己要保重啊,我不便久留,得走了。”
说完,又“吱嘎”一声,这人便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武定府土知瞿氏派人前来贺喜,顺便给她的养子阿伦提亲,打算与木府约定一个良辰吉日,然后将阿南小姐迎娶回去。
大家说,也好,给二小姐办了喜事,木府的晦气也就冲掉了。
阿南小姐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开心。
她每每自前厅穿过院中那座横跨光碧巷的过街楼走到后院去,望着街市上恣意热闹的市井百姓,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与悲凄。她知道,她无法违抗命运的安排,她是木家的长女,自出生那一刻始,就注定了要为这个家族和部落作出牺牲。为了家族的利益,她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哪怕就那么一点点。
她甚至无法理解,木府的当家人当初为了方便城中百姓,筑建府衙时可以保留一条他们常走的道路而让这条繁华街市穿府而过,不惜让木府的上上下下每天都爬楼过街,他们对百姓尚有如此大度的体贴,为何对于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却是这么的狠心罔顾。
木家的长女次女,难道只不过一件血肉道具么?想到这些,她的心又嗤嗤地疼起来。
她多么希望自己当初能够晚生几年,而不是那个最先降临木家的女儿,她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最小的顽皮妹妹,这样她就不用肩负起维护家族安宁的重任而不得不嫁到外族去,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土司或者酋长,又或者,他们的既定接班人。她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在成年的时候,择一个吉日在过街廊桥上向目定的意中人兴奋地抛下绣球,那一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与欢乐?
她的心在收缩。她开始想念一个人,一个千里之外没有未来的人。
她想,他是否已经收到了她的去函?那信里,她告知他一件快乐非凡的事,估计他看了,一定会喜上眉梢的吧。
只是,没多久的后来,那个悲痛绝望的消息她实在不忍心寄发出去了。那就将它深深地埋藏起来吧,只留给自己,留给长夜。让那锐冷的伤痛慢慢漫漫地割裂每一个鲜活的细胞,从心脏到血脉,从今天到未来……
阿南小姐的郁痛与忧闷,阿目少爷自是看在眼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正是打猎的好季节,木府的少爷们为尽地主之谊,盛情邀请武定府使者一同出猎。
出发前阿目少爷到妹妹阿南处看望,见阿南愁楚憔悴,便相邀同行。阿南本想拒绝,听得阿目说:“古美(妹妹)你就一道去吧,外间天宽地阔的,去散个心也就好了。”她象是忽地悟起什么,当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擎着黄鹰,牵上猎犬,主仆宾客数十人骑了快马出城往西朝着拉市坝方向策马扬鞭而去。一路上景色秀逸,这风光真是美得教人留恋,阿南禁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但见碧空如洗,明艳秋阳下大片的田野摇曳着金黄的向日葵和紫红粉白丽色纷呈的波斯菊,山腰的林里层红层黄的彩叶相映成趣,山间清洌的溪水明亮地蜿蜒而下,抬眼处处可见清寂的玉龙雪山群峰耀眼,遥遥地在日光底下闪着仙境般的泠光。
山路越走越窄,大家不再挥鞭扬马,都改作缓步慢行。阿南的马总是不肯靠着山边走,一步一颤的离崖边很近,凶险得紧。阿目回头瞥见,心下一怵,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吩咐一名家丁下马去替阿南牵马。
一众人等终于来到雪山东南坡的坝子中部,这里是木氏土司的专属狩猎场。马匹刚一止步便鹰飞犬跃,空旷的坝子一下便精猛起来。
阿南似乎兴致不高,呆呆地端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的海子兀自出神。蓝缎般柔滑的水面清晰的倒映着雪峰、山林与云朵,幽清的水波之下象是另有一个人间。
湖面浮光潋滟,雪峰云雾缭绕,成千上万只水鸟散在海子里、沼泽边、树林间以及草甸深处,或高跃,或嬉戏,或捕食……喧闹中好一派欢乐祥和。时不时可见一群水鸟“呼啦”一声飞掠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之后又扑楞扑楞地各自憩落。
海子中央有两棵水柳,湖水浸过大半的树身,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红色的树冠,遒劲的干枝硬撅撅的指向天空。两棵树挨得很近很近,枝枝相依,远远看去宛若弱水之上笼着一丛庞大的树桠枝杈。阿南心下黯然,默默地想:若能与他变成两株这样的树静静立一辈子,那也是好的。
阿目少爷他们早就撒了黄鹰拉开弓箭满山跑开了,只遣下一名家丁跟在阿南身后,寸步不离。
猎狗在灌木丛中蹿跳急追,撵得野鸡四处惊飞。待到野鸡扑飞几次失了力气,黄鹰便风也似的扑将过去,金铃响处,影如白烟,听得一声厉叫,黄鹰已将野鸡抓回。
野兔却蹬脱了鹰爪,一溜转钻进了荆棘丛,跑了。阿目弦动箭出,“咻”一声正中兔股。野兔狂奔逃命,大家笑着喊“嗬,追啊~”遁着野兔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刹时间喝狗唤鹰,牛角人声,一漾漾的响彻山野。
太阳慢慢西移,海子与山林都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阿目他们收获甚丰,乐呵呵的聚拢回来。阿南笑道:“阿哥,我们到海子打野鸭可好?”于是一行人又聚到了海子边上。
夕阳的温暖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山间湖边的风开始寒冷。风吹过枯寂的柳枝发出簌簌的声响,野鸭三五成群地飞落草甸浅水沟边。阿南取过皮套与鹰食袋,将黄鹰架在手上。只见那鹰脚佩黄金扣,尾插箐鸡翎,翼下腰间系一铜铃,双目如电,铁嘴如钩,好一副气昂昂凶煞煞的架势。
阿南以手按鹰悄行靠近,行距野鸭不远,待野鸭嗅到异常猛然惊飞的瞬间,她手一挥将鹰撒出,反复数次,竟也捕到野鸭三四只。
月亮出来了,大家兴致高涨,在海子边上燃起一堆篝火,拿出青稞酒、大麦酒来,将野鸡、野鸭、野兔拔毛的拔毛,开膛的开膛,然后洗干净了架在火上烧熟,就着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趁着酒兴大声唱起了《嘿美米可》(月亮篝火),于是大家笑着站起来,管它手里抓着肉,管它嘴里含着酒,热情奔涌地跳起了阿丽丽——
你美古,司米可,嘿美子啦勾土有,子磋呗,子磋呗。
(太阳落,篝火燃,圆圆明月生起来,打跳去,打跳去。)
的化悟五子磋呗,你尼子我尼磋,么十比哩滕湖亩。
(大家聚拢打跳去,你来唱我来跳,金竹笛子他来吹。)
拉十十,可此此,然然浩浩子磋呗,你类呼你类呼。
(手拉手,脚跟脚,欢声笑语来打跳,等着你等着你。)
可土西古某蛮类吼,我类呼,我类呼,我各怒美创呗磋。
(加快脚步快跟上,等着我,等着我,我的心象小鹿跳。)
窝热热,窝热热,的古拉慢某辟呗赶土录,啊丽丽啊丽丽。
(窝热热,窝热热,一个不拉往前赶,啊丽丽啊丽丽。)
的浩呗撇撇森森尺类北,呃……呃……怒美曼可磋磋磋。
(快快乐乐度今宵,呃……呃……释放身心跳跳跳。)
呃……呃……然然浩浩子磋录,呃……呃……
(呃……呃……欢声笑语来打跳,呃……呃……)
司读米窝直直直,呃……呃……撇撇森森西余啦~
(照天篝火燃燃燃,呃……呃……快快乐乐度今生~)
跳了一阵大家又坐下喝酒吃肉,高声谈笑。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冷风中扬溢着一片幸福的光芒。
突然远处传来“啊”的一声,然后听见阿南惊呼“阿哥救我~”众人这才惊觉,不知何时阿南已悄悄离开了火堆。
阿目心下大惊,连忙扔下手中的酒壶,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棒权当火把,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过去。
奔近,见阿南陷在沼泽里了,已到半腰。
“阿哥,我觉得闷,本想自己走走散心,不料……”
其他人拿了火把也陆续跟了上来。有人削来一根长树枝,阿目伸过去,竟然,竟然够不着!
“古美,唉,你怎么会……?”阿目心头疑惑,急愤之下竟说不成句。
有人又削了一根树枝来,阿目扯下一圈衣摆将两根树枝对接绑牢,又伸了过去。
阿南握着树枝的一头,阿目等人用力往岸上回拉。大家万万未曾料到,阿南在众人同心同力拉她的同时,她自己却正偷偷用力旋身拔腿,这一用劲身子又往泥沼里深陷数尺。
差不多到边的时候,泥已经浸到脖间。阿南突然又“啊”一声,松开了双手。
“阿哥,对不起,我实在没力气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阿目悲痛愧疚,瞬时间心气迫涌,人一仰便晕了过去。
火光照不到的泥泽里,大家都不曾看到,阿南在最后沉下去的刹那,嘴角是那般绽着莲花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