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挤出了人海,漫无目的地在这条商业街上游荡,宛若无坟野鬼,或许应该把“宛若”二字除去。
沙洲市的这个冬天,比往年还要干冷。街头的行人,正裹着黄昏余晖,享受本日的最后几缕阳光。古路原先冰凉的体内,渐渐变得灼热。她仿佛一口气喝下了几斤二锅头,在人行道上四处冲撞,随即又被弹到了旁边的汽车道。
好宽敞啊!今天的汽车道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晃晃悠悠的古路,独霸了这条道路。
突然,一枚小火箭向古路的方向窜过来,贴着她的身体呼啸而过。古路立刻柱化在原地,她发现自己的右脚被火箭碾成了鸭蹼状。有了古路的刮挡,小火箭偏离了原先的跑道,斜冲出去,在防护带前嘎然而停,好险!
隔了几秒,一辆蓝色跑车又从古路跟前飞驰过去,转眼消失可视范围内。
见小火箭倒退回来,古路急忙把正在恢复中的“鸭掌”,挪到了左脚后面。到眼前时,她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小火箭,而是把车头做成火箭头形状的红色敞蓬跑车。如此前卫的跑车,古路头一回见。
火箭跑车上坐着两个贵公子般的人物。驾驶座上的那位,用他的细眯眼扫了几下面前这个活像仙人掌的女人,看样子她完好无损,心虚立即变成了强悍,“你个垃圾婆!不知道老子今天包了这条道要飞一把吗?你老得肉都烂了还急什么?赶着见阎王啊?害老子输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要在过去,细眯眼公子哥这阵叫骂,只不过击碎了古路的一根神经;而时至今日,他又击碎了她另一根新鲜的神经。“老”和“阎王”如两支强心剂,同时扎进了古路麻木的心脏。
古路手插腰,仿佛一只重战江湖的斗鸡,“你当我没见过阎王啊?我连那个章鱼佬都不怕,还怕你这个二世祖、败家子?呗!弄个火箭头就想飞啊,我看你直接插两翅膀装鸟人飞去吧!##@@%¥^&&&**”
地狱之行,彻底把淑女变成了泼妇。古路似乎忘记了,以往这种情况,无论错在不在自己,她都要先笑容可掬地赔上几个不小心。去他X的,克己复礼地做了三十年人,还不是莫名其妙地做了冤死鬼?至于那什么不准骂脏话的狗屁《地府个体素养处罚法》,见他的鬼去吧,地宽阎王远!
副座上那个一直置身事外的男人,终于被这一连串有创意又有魄力的脏话所吸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脏话主人一眼。他戴着一副超大的护目镜,古路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在他又转回头去时,她看到他露出了笑,笑容略微扯歪了嘴角。这个古路判定为善意的微笑,使她放弃了剩余的漫骂。
细眯眼也不想再和泼妇纠缠,发动了车,摞下一句话,“我不跟你这个老女人计较,祝你早死早投胎!”
古路再次被激怒,气得扬手将手上的东西向细眯眼砸去。古路手上能有什么东西,不就是那只蚯蚓吗?可怜地龙大人,碰到了细眯眼的后脑勺,又弹飞出去,在空中几个后滚翻,翻进了马路中央的绿化隔离带中。
古路丝毫没有找回地龙大人的意思,她巴不得甩掉这个累赘!
投胎!一听到这个词,那个圆圆的苹果脸,跳进了她的脑中。“投胎?你知道投胎部的门口,每天坐了多少鬼吗?黑压压的一片鬼海。这些年愿意生孩子的人越来越稀罕,连累投胎的名额也越来越少。没法子,只能摇号。运气好抽中了,那审查才是严格,摸骨验牙不说,非得查你个祖宗十八代,身体不好不行,家世不好也不行,还美其名曰素质投胎!你说想做个人怎么就那么难?不过,你要投个猪,投个羊的,包管一个申请一个准,谁叫地上这些动物的需求量大呢!你要投个肉鸡,半个月一个轮回!我任喜鹊呀,早死了投胎的心,立志要捐躯报效地府……”
不听!不听!古路堵住了耳朵,任喜鹊说过的话,还是没完没了地从她脑中流出。
“你想投胎吗?我听说你是自杀的,自杀的鬼没有资格投胎!你真是自杀的?那你惨了……”
这提醒了古路,她千辛万苦回到人间,为的就是查清自己的死因。
峭连山?丁二?他一定看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要去找丁二!
丁家乃四代同堂的传统大家庭。新年这样的大节日,必定全家人欢聚一堂。然而十几年来,古路没有一次被邀请。
敲门。
开门的是丁一。冒失的大哥,才望了门口“丐妇”一眼,便合上了门。
捶门。
开门的是丁三。细心的小弟,认出了准大嫂,惊讶之余仍忌讳昔日的“提刀逼宫”事件,也关上了门。
砸门。
开门的是丁大。丁家爸爸是个粗汉,儿媳只认膀大腰圆肥臀利生养的,早看竹竿一样的古路不顺眼,如今她又人模鬼样地找上门来,于是一句“我儿不在”,将这倒霉孩子堵在了门外。
踹门。
开门的是丁老。丁老爷子用他柱着拐杖、颤颤微微的身体抵住门,“闺女,先回去吧,二小子年前就走啦!31号那天晚上连夜走的,说是和你爸爸一起出国去开什么国际恐龙蛋蛋大会!咦,现在的人就是穷折腾,蛋蛋还要开啥国际会议?”
将信将疑的古路,在丁家这个独立小院外的白栅栏边,坐了下来。她要死守在门口,倒要看看丁二何时会出现。
小月亮一挂,小冷风一吹,与丁二纠缠了十三年的点滴往事,尽数涌上古路心头。
丁家老二,平素最恨一个“二”字。凡事必争第一的他,却处处与“二”结缘。家中排行老二,学校划片二中,分班一准二班。这还不算,他家隔壁住着个同龄的神童邻居,跟中邪似的年年和丁二同校同班,无论丁二考前如何头悬梁、椎刺骨,大小考试他永远排名老二,人送外号“大老二”!
谢天谢地,高二那年,神童终于要出国留学了。也恰在这时,古路转学到了丁二的班级。神童的决别宴上,丁二一个人躲在角落,拗动地流下了男儿泪。苍天哪,他终于要出头啦!
与其说古路对丁二一见钟情,不如说她对丁二那晶莹的泪一见钟情。她相信,一个男人拥有晶莹的泪,必然也有一颗晶莹的心。
那一年,丁二和古路都才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