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把狗儿叫来,语重心长地说:“别怪我多嘴。当年你小时候,托着老的福,吃喝惯了,有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就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如今咱虽然住在乡下,终究也算是大城市脚底下。城里面到处是钱,只可惜你不会拿罢了。”狗儿说:“你这老太太只会说现成话,难道叫我去抢劫?”“谁叫你去抢劫?你得想个法儿。要不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有啥法儿?我又没有收税的朋友、做官的亲戚。就是有,咱穷成这样,人家也未必会理咱。”“我倒替你想出个主意来。当年你爷爷和城里的王家联过宗,他家还照顾过你们。现在你瘦驴拉硬屎,不肯去找他家,岂不越来越疏远?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趟,他家的二小姐,是个好心肠的爽快人,如今是贾家老二的媳妇,听说她现在经常周济穷人。你干嘛不去走动走动,兴许会照顾你一些。”狗儿媳妇说:“只怕咱们这样的嘴脸,到那里只会丢人现眼。”
刘姥姥的一番话正说到了狗儿的心坎儿上。狗儿动了心,调笑着说:“姥姥既然当年见过二太太,你老人家怎么不再去看看风头?”刘姥姥说:“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去。”狗儿说:“你带着板儿去找周瑞家的,能见到他们就好办了。”刘姥姥见女儿女婿死要面子,只好答应硬着老脸走一趟。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刘姥姥教了板儿几句话,就带他开始出发。一老一小先是坐了一会儿拖拉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又转车到了一个小城市,在那里再坐汽车到南京。此行可谓历尽波折。不过只要是能弄来钱,再麻烦也是值得的。
终于进了南京城。坐在公交车上,板儿像所有的乡巴佬进城一样,毫不例外地东张西望。刘姥姥倒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一直低着头沉思,貌似在盘算着什么。下了车,来到宁荣街上,只见贾家门前的石狮子旁,停着许多豪华轿车。她掸掸衣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向几个站在门口对她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的人赔了个笑脸,打了个招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城里人大多爱以貌取人,见到穿着土里土气的农村人不免会很鄙视,必会先嘲笑一番,但是看在她是个老年人,而且挺有礼貌,也不好意思置之不理。尊老爱幼这个词,他们还是知道的。众人打量了她一会儿,确定她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之后,问道:“你是哪里来的?你找谁啊?”刘姥姥战战兢兢地说:“我找周瑞家的。”
众人都不理睬她,该干嘛继续干嘛。最后,唯有一个年老的男人,吐着烟圈缓缓说道:“他往南边去了,他媳妇在家,你绕到后街门去找吧。”刘姥姥谢了,领着板儿绕到后门,见有一群孩子在打闹,就拉住一个问:“有个周大娘在家吗?”那孩子问清楚了找谁,就把二人领进去,边走边喊:“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找你。”
周瑞媳妇闻声赶紧迎出来,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刘姥姥,把他俩请进屋,一边端上茶水果品让他们吃着,一边说:“板儿都长这么大了……”说了会儿客套话,便问起刘姥姥的来意。
刘姥姥说:“原本是来瞧瞧嫂子,再见见二太太。要是能见一面最好,不能见就请嫂子帮忙问候一声了。”周瑞媳妇心中已明白几分,想起当初周瑞为争买田地曾得狗儿相助,一来碍着面子,二来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体面,就爽快地答应下来:“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如今当家的是贾琏的媳妇王熙凤,就是王夫人的娘家侄女儿,小名叫凤姐儿的。”
刘姥姥说:“当年我就说她有本事,果然没看错!这么说,我还真要见见她。”周瑞媳妇说:“这是自然的,如今有客人来,都是凤姐接待。”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媳妇于是就找人去打听老太太屋里吃饭了没有。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有人回来回话。周瑞媳妇忙对刘姥姥说:“只能趁这个空儿,再晚一会儿人家就忙了,就难说上话了。”
刘姥姥又交代板儿几句话,跟着周瑞媳妇一起往贾琏住的东院走去。周瑞媳妇让她在外面等一等,独自走进去,先把刘姥姥的来历说明,然后就带着祖孙俩进去。
走到门口,板儿看了看地上干净的地毯,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子,犹豫不决。正发着愣,见刘姥姥跟着周瑞媳妇早已走进屋,便也跟了进去。只见满屋的东西耀眼生辉,令人头晕目眩,阵阵异香扑鼻,恍如身在仙境。板儿揉了揉眼睛,不太相信,然后又暗暗掐了自己一下,才相信这是现实,自己不是在做梦。
又过了一会儿,刘姥姥屏气凝神静静等候,只听见客厅里欢声笑语,约有一二十个女人进了屋。人很多,气氛却很安静。接着听见说上菜,不大会儿,就摆好一张大桌子。碗盘罗列,盛满鱼肉,众人都不过略动几筷子。
板儿嚷嚷着要吃肉,被刘姥姥打了一巴掌,顿时闷不吭声默默坐着。周瑞媳妇笑嘻嘻地走来,招手叫刘姥姥过去。刘姥姥带着板儿来到客厅,见席间坐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想必就是凤姐无疑了,忙连连问候。凤姐颔首微笑着说:“周姐姐,赶紧扶她坐下来吃吧。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媳妇忙说:“这就是我刚说的那个刘姥姥。”凤姐点点头。刘姥姥已坐在桌边,百般哄板儿出来打招呼。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板儿此刻见到这般盛景,却躲在她身后,死也不肯出来。人是英雄钱是胆。一点都不假。身上没有一点钱的人,说话都没有底气,更没勇气。板儿虽年纪尚小,但也很懂些人情世故。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这种场合,是不配说什么话的。
凤姐笑着说:“亲戚们不大走动,时间长都疏远了。知道的,说你们嫌弃我们;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也说了几句客套气话,凤姐一边叫人拿水果点心给板儿吃,一边让周瑞媳妇去找王夫人。说了几句闲话,周瑞媳妇便回来说:“太太忙着呢,说是有什么事凤姐做主就行了。”又对刘姥姥说:“没有事就算了,有什么事,只管对凤姐说,和太太一样的。”边说边对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未开口先脸红,但是为了钱,只得不顾羞耻,硬着老脸,缓缓说道:“今天初次见凤姐,按理是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地跑到你们这里,也不得不说了。要不这路费钱就白搭了……只是因为现在天气冷了,地里也没什么吃的。我一把老骨头了,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主要还是为了孩子。他爹娘也连吃的都没有,何况孩子。所以就带着你侄儿投奔你们来了。”说着,又推板儿,“你爹娘怎么教你的?你来做啥事?只顾低头吃果子!”凤姐见她不会说话,忙笑着制止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于是就让周瑞媳妇先给她安排饭。
周瑞媳妇端来一桌饭菜,安排在隔屋,招呼刘姥姥与板儿过去吃。凤姐趁着空闲忙问周瑞媳妇:“太太说什么?”周瑞媳妇说:“太太说,当年和他们家祖上一起做过官,因此联了宗。当时他们来了,从没让空手回去,如今来瞧我们,别怠慢了她。有什么话说,您做主就是了。”凤姐说:“怪不得我不记得这门亲戚。”正说着,刘姥姥拉着板儿过来了,咂着嘴,舔着唇,连声道谢。凤姐说:“您老的意思我明白。论起亲戚,原不该找上门来才照应,但是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又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我接手管事儿,又不大知道都有哪些亲戚。我们家从外面看,虽然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出来人家也未必信。今天既然你大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回去。最近手头也挺紧,我这里现在有两万块钱,你要不嫌少,先拿去用吧!”
刘姥姥本以为凤姐说手头紧,给不了多少钱,顶多撑死给个百十块钱,没想到人家张口就是两万。果然是有钱人啊。刘姥姥顿时见钱眼开,像喝了蜜似的,眉开眼笑地说:“我们也知道艰难的,这年头,有几个阔绰的呢。但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拔根汗毛,可比我们腰还粗哩!”周瑞媳妇见她说话粗鄙,赶紧一个劲儿使眼色制止她。凤姐并不在意,笑呵呵地把钱递给刘姥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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