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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依善的寓所里,门没有锁,我便推门过去,但是却只是空荡荡的屋子,没有惠美也没有依善,只是空荡荡的安静。我想她大概是不会去什么远的地方的,我随便翻了翻书桌上的那本书,仍旧是那本书,《生存中之拟生存》,下面还压着一份资料之类的东西,上面的标题是《当代大学生精神文明建设考》,这些让人头疼。旁边是那天我放在这里的《亚洲史》,看了几页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里面有一页写了一行小字的小纸条:我知道你会翻这本书的,不用等了,去那个地方找我。
我便合上书,离开寓所,而且极有一种受了骗的感觉。我在半路上的公车上的时候忽然间觉得我似乎每天都在车上生活着,我想我的青春我的大学时光算是浪费在这路车上了,但又想到有句话是大学时光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包括青春也是,便不再那么愧疚而懊悔了。
依善看见我老远就不止地摆手,和雅那摆手的姿势一样,甚至来回的频率和振幅都一样。水果店里好像就她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我一时间觉得。
我走过去,甚至有些气喘吁吁,你父亲不在吗?我问她。
那是当然,所以才让你来。
她说到这些我便想起了字条的事。确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而且要翻那本书的?我学着她的语气说。
感到奇怪?
甚至有些神机妙算,诸葛孔明一样,不可想象。
也没有什么,只是知道你是最孤独而且最害怕孤独的人,而且喜欢念念不忘。她看了看我说,就这么简单。
你说过你只是会剖析眼神的。
没想到还是个心理研究家,是这样?
是这样,是没想到的。
怎么讲?
开始听你说话的语气就以为你会是韩剧或偶像剧中那样的说话软绵绵的文弱得近乎病态的小女生,“耶”个不停。现在看来是好多了,而且截然相反,变得更聪明了。
第一印象当然要那样一点了,不过倒是身上极不舒服的。不会想到我现在这么智慧?
不会。
她便一笑,把头转过去,不再讲那些。
你母亲现在很幸福,朝鲜那个?片刻我问。
她犹豫片刻,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
只是忽然。
物质还是精神?
总的来说。
物质上当然算得上可以,也是改嫁,现在都流行这个,中国流行这些,外国也是一样,整个世界都流行这个。所以我也有花不完的钱,然而我是不向往那边的,反觉得这里挺好。至于精神,我倒不太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恐怕。依善看了看我,不过我的选择还算是明智的。很聪明的一个人,自我感觉。
是这样。我说,很聪明的一个人。
而我便也不再提依善母亲的事,毕竟她已经将话题扯走了十万八千里。最后依善让我站到外面,我正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便已将水果店里的金属门拉下。不如索性不做的好,这样。她说,而且我也希望父亲不是那么拼命挣钱,不希望他拿这些当工作做,我也不缺这些钱,他可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说,是。然而,现在就回学校?
当然不是,不过是到另一个学校,权作散步。
我们去了附近的另一所大学,我以前曾去过几次的大学。大门和里面的建筑和风景都要比我和依善所在的学校宏伟和优雅得多。依善走在前面像个导游而且诗人,不止地羡慕和感叹。比我们的大学要好得多呢,她雀跃地说。我正要说是,但是我听到这些时首先想到的委实不是多么伟大多么让人羡慕,而想到的是那一幅幅划有美丽弧线的物体从楼上飘下的画面。我想也不过如此。清华还有连动物园的动物都不放过的高材生呢。而且这时我想到了早上我在依善的住处发现的那份资料,《当代大学生精神文明建设考》。的确是很讽刺的一件事。然而我并没有说这些,我只是附和地说好,大学如果环境不好不美丽即使是院士去授课都算不上大学。在我的感觉里。
依善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便朝我们走过来一个人,头发金黄得让人感到不适,鼻子上的鼻环显而易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照人,颈前挂一个大而醒目的头骨,而不像什么首饰,不过看样子是模型。他很远就朝我们伸出手,那架势像个热情好客的国家领导。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个迎宾仪式就已经过去了。
申基,男,198N年生,现是X大二年级学生,X系学生会主席兼班长。后面便记不得了。我记得那时依善的介绍就是这些,而且那时我听着那些脑海里开始出现的却是幻灯片上播放犯人的资料。
该不会是你的孪生哥哥或者什么同父异母之类的哥哥吧?我在依善耳畔说。
她看了我一眼,当然不是,如果真的那样我倒还真高兴呢。只是一个朋友,开始认识时一直缠着我不放,说他也是朝鲜族人,而且也继承了我们民族的能歌善物的优良传统,硬是对我紧追不舍。我说学校里还有那么多满族的学生你不去追,而且比我还要能歌善物,穿民族服装的时候头上也比我好看,而且还是清朝的贵族血统,你怎么硬拉着我不放呢。结果最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而且我还知道他整个在说谎,还说什么他也是朝鲜族的,能歌善物什么的。依善说到兴致还看了看申基。
是这样,申基在一旁说,不过好像比我说得绘声绘色。
那当然,我才真正的能歌善舞。依善不无得意地说。
这种追女生的方式倒是很有创意,毕竟是名牌学校的高材生,只是没成功罢了。我说。
你是第一个说我是高材生的人,申基说,不过我自己倒觉得别扭,觉得荒诞,我差一点就是要成为文盲或者流氓的,高中毕业时本想叛逆一点索性不读了,但是我是个最没个性的人,所以只好花了爸爸的整整十几万买了这么个大学。我自己都感到不值得,还不如直接买个像点样的工作做个寄生虫来得一步到位。但若让我考试,再来个八年抗战我都没把握能考上个大学。
怪不得依善执意说要给我推荐个哲学家的。
那些当然称不上,不过无聊的时候可以找我,我会教你一些大道理,教你会说谎而且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教你如何骗女孩子,确是很不错的事。申基说完还看了看依善。
我对依善说,你还挺有眼力,找了个天才。
我说过要给你带来喧嚣的。她笑了笑。溢脸的狡猾。
然而我确是个没个性的人,我想到这些便自卑,我宁愿在学校里无所事事,行尸走肉一样,我也不敢叛逆,没有勇气叛逆,不敢退学,还想着要上大学。在教育面前在大学面前我就像个懦夫,就是个奴隶,不敢揭竿起义的奴隶,做不了陈胜吴广。当然你需要生存是不是,而且将来还不要成为蓝领,辛苦而且被歧视,要有铁饭碗供你寄生,或者还要冷不防做个官吏光耀门楣不唯唯听命地受别的官吏小觑和压迫,还要吃喝玩乐不让自己受委屈,最重要的是让家人骄傲高兴。准确地说就这些了。说到这些申基还停了停,喝了口水继续说,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不须像在中学那样连上厕所都在为浪费时间而懊悔不已,打个盹都觉得是大逆不道,看一眼女生都觉得在触犯法律自己念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懊悔不已,马上埋头学习。而且还要看那些老师死了父亲的脸色。然而现在终于可以放纵了,所有的那些都只属于那些可怜的学弟学妹了们了,所有的那些现在在我面前全都是空气都不如,的确是件很过瘾的事。说到这些他便又停了停,像在做着最后的最切实的总结,他说,然而,我是个最没个性的人。
大概都是那样,我说,所有的个性在那些面前都太奢侈,个性就是死亡。我像在安慰申基,也像是安慰我自己。
然而宿命决定的东西再怎么努力扭转也是无济于事的,没什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之类的,全部是骗人的鬼话,像清末的起义军那样,再怎么攀登再怎么闻鸡起舞勤学苦练像义和团那样充满自信,也究竟不如鬼子眯着眼睛打着盹开枪打出的一枚子弹。最让人敬佩的主观主义者也只能是夸父了,却也一样渴死。想战胜宿命战胜神话,也只能靠神话,像山神帮助愚翁依山那样的神话。那是一种妥协。作者对无力的妥协。宿命很坚硬。
最后申基终于不再说话了。我们在那个校园里走了几个小时。而且我能感觉到在没有上大学时逛大学是尤其难过的而悲哀的事,你会觉得校园里的每个人都很幸福,都比你幸福,确是悲哀。而那次我没有感到悲哀,大概是我对大学甚至是厌恶的缘故。任何事物都是这样,向往和憧憬的都是好的而且美丽无暇,而一旦成为现实拥有了便发觉没什么值得向往和憧憬的而不屑一顾了。而且会感到以前追逐那些时的幼稚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