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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走我的楼梯,从一楼到六楼,再从六楼到一楼。我在楼梯里走着的时候,感觉到世间所有的繁华和喧嚣那一刻都那么落寞,那么安静,那么死气沉沉。所有的故事都是没有故事,所有的一切都如真空凝固声音一样使咆哮成为无声无息,使呐喊成为缄默不语,使释放成为偃旗息鼓。
学校里坐在长椅上的一双双的看上去很幸福的人,有的放声地说笑,有的在粗陋地调情,有的则只是沉默,或是沉默不语地相视,但无论如何,无论喧嚣还是安静,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暴风骤雨或跋涉沙漠那样的故事。
我无法摒弃我自己。惠美说,而无法摒弃便会无法得到,我便会无法得到一个重新的我自己,也便不会有好的新的开始。我觉得是这样,每次都能强烈地感到。
我没有说话。我只会这样,似乎。
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我看着影子说,我无法摒弃。里面的我或者说是另外的一个我便会说,是,确是这样。我每在镜子前都这样与她对白,她每次都回答得那么干脆,那么果断,不给我留有任何希冀和欣喜。每次都是。
我也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说,而且这些都是极其正常的。我自己这样感觉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我没任何值得我骄傲的成绩慰藉我自己而不希望被自我摒弃。偶尔是这样的感觉。但你不是,你要出色得多。但无论如何任何事也是总要有办法的。我片刻补充说。很能听出我的语气是在慰藉。的确,我没有说谎的天才,这一点我承认,而且是没办法的事。甚至话都很难说明白,有时候。
每个人都希望摒弃一切,连同自己,或许。她说。
每个人都想摒弃自己。是这样。我说。除了鹦鹉学舌我仿佛找不到其它好的方法。
我想到惠美的这些话便像得到真理一样向回走,回到我的空间里,仿佛迸出了某种灵感而惟恐稍瞬即逝一样。我决定要去买些画具,一些笔和颜料,劣质的颜料。这些完全是我一时间的冲动,甚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但是还是做了,因为我只听一个人的,那就是我的意识。路上我目不斜视,专注地走我的路,态度认真至极致。我想我在做着极崇高极神圣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国家庆典一样。
我问画具店里的老板的时候,他目光疑惑地看着我。我当时很疑惑,后来才知道因为我说不准那些专业名字,不懂任何专业术语。
我要四支笔,四盒颜料。我说。
初学画?
还不到四年。我说。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在亵du艺术浪费他的颜料。
具体什么样的?
能用笔画出颜色就行。我的要求是有些低。
他听了这些便不再犹豫,迅速地给我拿了几支笔,以及颜料。我想他定是相信了我说的话,不到四年,我想到就觉得可笑。
我回到住处,才真正意义上感觉出来我在做什么,我面前的是只有艺术家手中才握的笔,及摆放在地上的颜料。我大概是在做艺术家,我想,然而也未尝不可,艺术是人创造的。想到这些我来了兴致与信心。
我把那些死尸一样的躺在地上的儿童习作全部又用我手中的画笔添了些色彩,我觉得是神来之笔,美丽极了,看起来。然后我把一整盒配好的颜料倒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像一片殷红的血液,然后用一支最大的笔放在上面,向左转,向右转,分别七百二十度。我想如果做匀速圆周运动效果大概会更好些,但是我没有那样。
我每天都要在那里画上一个小时,那是我的画厅,我创作的地方。我想着如何抽象地描绘并不抽象的事物,用一种抽象的角度去阐释一中最普通的客观存在。我应该摒弃自己,那样才会做得很好,才会是一种境界。我确是这样想着。像在诠释着灵感。也或许我是在寻找一种自我摒弃的门径,挽救惠美甚至还有我的门径。我想。我一直在向往着以前那个让我们能很快乐地在一起的感性得不掩饰一切的惠美。
我手中的画笔就是无法阻挡的规律。我倏然间想到了惠美说的那些话。而且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会是一个画家,会成为梵.高、毕加索什么的,而惠美是个小说家。她说过画家很崇高的。我或者是想让她觉得我不再默默无闻,也或者让她欣喜一些,如她说的那样使她摒弃她那个她想摒弃的“自我”,让她摒弃一切,轻松地启动一个新的惠美。或许我是这样想。我是个画家,她是个小说家,而且我们都不屑那些名分,不屑是否闻名,是否影响辐射大半个中国,只是默默无闻。也或者她是个工程师,我是个历史学家。然后我想。
我告诉惠美说,我在做个画家,正在创作。
那我会是梵.高,她说,或者毕加索。她的声音平静。我仍旧听不出她的感情色彩。而且听她的语气仿佛她看见了我刚才的意识活动。
我说既然那样,我什么也不是,但我找到了你的无法阻挡的规律,它正在我的驾驭之中。我在驾驭规律。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不免有些雀跃。
她沉默了片刻,便不再语。
耳边只剩下电话声。
惠美看着她面前的我的作品,像欣赏着她喜欢的《最后的晚餐》那样平静,无息无声。然而我却能看出她恐惧的眼神,像夜幕下的烛光那样流露出了些许扑朔迷离的端倪。但我还是发现了,她的任何眼神都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包括欣喜、恐惧,还有哀伤。尽管她是一个小说家,但是她却不能把自己掩饰得无懈可击。
每天都是做这些?片刻她说。
除了功课时间。
喜欢这些?
只是忽然感觉到应该做点这些。像你写文字那样,那种感觉。
惠美看到了书桌上的思想者。她的目中流露出隐约的恐惧。
刚买的?她还是镇定地说。
前几天,半路上。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便忙拿一块红色的布盖在思想者上面,像一个红盖头。我确是恐惧于看到惠美目中的恐惧的,甚至我说要送给她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开口。
惠美说她有点头痛,休息了几个小时。她总会感到疲惫,随时随地。
夜幕拉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107路的公共汽车上,并排坐着,看着外面的算不上疾驶而去的风景,及身不由己地后退的空气,缄默不语。
我在昏暗中看着惠美目中的一切,有昔日我找不到的感情色彩,软弱而无力,及她目中的外面的灯光。我再看玻璃窗中的她的眼睛的时候,看见她正看着我,仍旧是那样的眼神,无助而怅惘,软弱无力。然后她便低下头,看着窗外的夜,路上的行人,缄默不语。
能停止你的那些吗?片刻她忽然看着我说。
为什么?
她不语。
我顷刻间也莫名其妙。
那样我们真的会在埋伏中灭亡。她片刻缓缓地说。她仿佛又想到了一年前的瘟疫的情景,还有那个时候我们说过的话。
你不是说画家很崇高活得很抽象吗?我说。
就是因为那样。
会在它的埋伏中灭亡,我们?
会的。如果那样的话。
会的,如果那样的话。她仍旧说。
而我想她又是在看不清楚一切,不明白一切,一切在她的意识和视野里都是扑朔迷离,面目全非。大概是那样,或许。我于是亦不再语。后来我想大概也是那样,如我那时想要于惠美说放弃文字和所谓的艺术一样,抽象和思想会让人陷入崩溃的边缘,那些是抑郁的源泉。我还记得这些。这说明,她还是知道的,而且,她不希望我那样,如那时我不希望她要做那些一样。
我看到外面的喧闹外面的灯光又想起了那个时期,我一个人去惠美所在的小城的那时。
还记得那个时候,去年的现在?于是我问。
当然,还是要去的,总要回到宁静,人,也喜欢回到宁静,死一样。
死一样。听起来很不舒服。我说。
不希望这样说?
当然。
她看了看我,不再说话,然后继续看窗外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