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以后每隔几天的下午,顾挽卿就会带着正在做的绣活,到我这里来一边刺绣,一边陪我聊聊天。她在娘家时本也是一个天真良善的小姐碧玉,因为十六岁便被送来常家守寡,反而保全了她少女的纯真。
跟她多聊了几次之后,她变得开朗很多,连很多过去不肯跟人说的话也都倒了出来。比如她第一次在珠帘后面偷看常家少爷时的羞涩,惊闻常家少爷出事后的惊慌,以及被恪守礼教的父母送来常家守寡的委屈。
中间她总会忍不住问:“还记得五少爷的样子吗?”
她先是一愣,然后是满脸的悲伤跟迷惘,最后,才幽幽的说了一句:“好多年了,我当时只是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了一眼,真的不记得了……”
那一眼,居然就要她用一辈子来填……
她想到这个,居然痴了,傻傻的盯着窗外的盆景一盯就是半天。顾挽卿以为她是也想到了自己死去的丈夫,才会如此失常。心里不断责怪自己刚才答话答的冒失,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直到天色将晚,顾挽卿看是要告辞的时候了,才鼓起勇气说明今天的来意。“贞妹妹,我今天来,是要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不方便去做——”
不方便去做?这下子贞娘可来劲了:“什么事啊!交给做好了!”不会是她终于开窍了,看上某家情郎之类的吧?要是那样,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对保管他们良辰美景,春风一度。
她这么热情差点把顾挽卿给吓到了,一时接受不了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好容易才又找到主题:“哦,是这样的,前阵子二夫人那边的八小姐托我帮她绣一幅芙蓉花样的扇面。我前日就做好了,可是八小姐还是个姑娘家,我这种守寡的不祥之人,不好登门送给她。”
贞娘就纳闷了,她是寡妇,开口闭口都是不祥之人,那么她不也是个寡妇吗?怎么她就可以登门拜访八小姐了?“我,只怕也不太方便吧?”可怜的,她被嫌弃了,虽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寡妇怎么怎么样,可是大家都这样看,她也不好意思到处跑出去招别人讨厌。
顾挽卿笑着安慰她:“不会的,你可是立了牌坊的人,代表了咱们家族的荣耀。八妹妹前些日子还惦记着想问你讨教呢!你去是没人敢说闲话的。”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那么多可怜的女人死守活守非要挣一座牌坊,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本来就是苦命的人,为了不让人讨厌,为了一点点清誉,居然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去换取,这代价是否大了一点呢?
送走了顾挽卿,贞娘的心情又变得沉重。她本来认为,那座牌坊不过是一个负累,她使劲抹黑它,铲倒它就可以了。可现在,她需要从新审视这个问题——这座对她来说是耻辱的牌坊,却寄载了很多很多像卿姐姐这样可怜的女人的希望——因为有她在,让她们可以相信,她们这样挥霍青春浪费生命是有回报的。她们羡慕她身上的荣光,期盼有一天自己也能得到一块牌坊。
她真的铲倒了她们这份寄托,算不算太残忍?
摇摇头,不管他,这座牌坊存在越久,危害越大,现在连她这个现代人都快开始迷惘了。看来她需要速战速决,加快偷情的脚步,务必做到被捉奸在床,一了百了。
这一夜,贞娘就在不断盘算找奸夫的计划中睡着了——奇怪,为什么她会梦到宋思远那张迂腐的有点傻乎乎的脸?
第二天她特地起了一个大早——为了避免去北院后面找八小姐时,会撞到三少奶奶再起冲突。为了以防万一,她还特地没带上总是跟三少奶奶很不对盘的小月,一个人来到这座建在北院池塘后面的小楼。
小姐楼又叫“走马楼”,是常家专门建来给自家姑娘居住的地方。小姐楼造型独特,一般为一座封闭回廊式木楼,楼下正中有一方天井,据说上承天光,下接地气,符合阴阳调合之风水学。
当她走进大门到达天井的位置时,八小姐已经得到丫鬟的通报早早的站在楼梯上等候了。
八小姐看到她,立刻盈盈拜了下去:“有劳七嫂您亲自送来,兰儿惶恐。”常樱兰,常家的八小姐,今年不过刚过十五岁,身量都未长足却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是二房二夫人嫡出的小姐,根红苗正,是常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只是贞娘很好奇,她这么知书达理,却为什么只是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对她行礼呢?
贞娘上楼,兰小姐立刻亲热的挽住她:“嫂子这边请,彩银,快去备茶。”吩咐贴身丫头准备着,准备那,就像过节一样:“三嫂嫂跟我合不来,六嫂子身体不好又太忙,吾嫂不敢出来,难为嫂子肯来看我。”
贞娘奇道:“你既然喜欢人多热闹,为什么不出来找她们一起聊聊呢?尤其是你的卿姐姐,她也是一个人闲的紧,你去了刚好跟她作伴。”你们还都有共同爱好,都喜欢没事拿个布片绣来绣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石激起千层浪,八小姐因为她的话,眼睛瞬间红了:“嫂子,我何尝不想多去看看你们,可是常府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
怎么能什么?贞娘差一点就失口问了出来——还好她想起来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多说多错,只好装出一副你的苦我都知道的样子,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八小姐口中所说的规矩到底是什么呢?
还好,八小姐自幼养在闺中,单纯的就跟一张白纸一样,所以也没怀疑她刚才所说的话。自顾自的诉起苦来:“外面的人,不知道的,都以为我是生在富贵之家,过的是锦衣玉食般的富贵生活。可他们那里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除了逢年过节跟我奶奶,我娘的寿辰,我连这栋楼都出不去。我奶奶不喜欢人多话,我身边的丫头也没一个敢多句话陪我聊天解闷的,嫂子日后如若能来,樱兰不甚感激。”
什么,除了逢年过节这些之外,她都不出这栋楼的?贞娘这才想起她原来好像在家乡也听过一段童谣——小姐楼,小姐楼,小姐从来不下楼……
她原来还以为这是再说贵族小姐生活奢侈,从来都不用去干活的,现在才知道,这活脱脱就是对她们生命的一种桎梏!
樱兰看她在想东西,还以为是自己招呼不周,立刻拉她来到房间另一边回廊上“嫂子,你过来坐。”然后喜滋滋的炫耀:“嫂子,你看,这儿风景怎么样?”
这个地方正好对着前面的池塘,现在正是清晨,荷花花瓣上的露水迎着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印着远处重重叠叠苍翠的青山,确实风景美如花卷。
只是——
贞娘心情沉重的坐了下来——她现在坐的地方就做“美人靠”,“美人靠”专指徽州民居在宅楼天井上的四周设置的靠椅。古徽州礼教森严,女子轻易不得下楼,故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就只能靠在这个“美人靠”上,望一望远处的美景,许愿下一辈子休在身为女儿身!
“我每天早晨都能坐在这儿,看到七嫂你去佛堂给奶奶请安呢!”梦幻般的语气——原来她每日的例常请安,在她眼里也是件十分让人钦羡的事情。
远山绿渐浓,满城花谢早。已是人间春暮,更添愁多少?一江春水东去,数点落红逐波,湿了美人靠,东风如约至,只是催人老。
美人靠,这么美丽的名字,却诉说着一个这么残忍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