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如意的一声叫唤,在场的两人俱是唬了一跳,沈澄心抬头望去,不是周应容又是哪个。当初姐妹两以上山拜佛为名,偷偷去找周应容,为的就是试探心意。
周应容常常来水澄镇和一群文人流觞曲水地吟诗作对,一日沈如意在田里耕作被流氓觊觎,周应容遇见理所当然地做起了护花使者,被流氓打了一顿。往后每次周应容和文人在老地方聚会,沈如意去摘野菜时便会悄悄带些吃食,碍着男女有别,沈如意只敢将吃食偷偷放一些在亭子角落,连篮子都不敢剩下,唯恐叫人捡着惹上是非。
姐妹之间鲜少有秘密,没多久就叫沈澄心给知道了。按照沈澄心的推测,姐姐清秀端庄,知书达礼,比那等千金小姐也丝毫不差,唯一遗憾的就是贫寒的家境。但那周应容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哪有嫌弃的道理?所以,她觉得这两人要是相互喜欢,也算是门当户对,想来外界的阻力也不大。
再看姐姐每日里茶饭不思,她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怂恿了姐姐一起趁着周应容上山聚会的时候,悄悄尾随。本来这事也算是水到渠成,郎有情妾有意,成亲只是时间的问题。哪里料到半路竟然杀出苏家这么个程咬金。
周应容赶了几天的路,一双破旧的灰色千层底布鞋子上满是黄泥巴,间或粘着几根青草。黄泥绿草之间露出两个白嫩嫩的小圆点,正是周应容的两只大脚趾。沈澄心半蹲在地上还未起身,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周应容也看清了来人,猛的收起正要去扶沈澄心的手,对着沈如意挥袖怒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姑娘,是小生唐突了。”
沈如意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没说出一句依辩的话来。倒是沈秀才怒气冲冲地从屋子里闯出来,以猪八戒拿九齿钉钯的手势,握紧一把扫帚,对着周应容噼里啪啦一阵敲打,一面口不择言地叫骂。横飞的唾沫星子连沈澄心手上都溅到了一些。沈澄心一骨碌地爬起身,护着姐姐往后退。
周应容拿袖子遮着脸,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沈秀才不知哪来的神力,一把扫帚挥舞地嘭嘭作响,像是拿着棍子在弹棉花。身后,沈何氏喘着气吭哧吭哧地劝架。
沈澄心扶着沈如意,心里很是不安。周应容抱着脑袋像是过街的老鼠,跑出了几步远,朗声道:“堪恨妇人多水性。罢了罢了……”
沈秀才丢开扫把,脱下一只鞋子砸了过去:“我呸!上哪来的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坏我女儿名声。”
沈何氏轻拍着相公的背,轻声细语地劝慰:“相公别气着身子。”沈秀才朝地上吐了口痰:“凭他也能气到我?”靠着沈何氏微微地喘了口气,拾起地上的扫帚,就要朝着沈家姐妹打来,沈澄心一手拽过发呆的姐姐,将姐姐塞入耳房内,搬了门边一张废弃的旧桌子抵住门。急急忙忙地回头出来,果然沈秀才找不到女儿出气,就抓住了身边的妻子。
此刻正揪着沈何氏的头发,扇耳刮子,沈何氏呜呜咽咽地哭着讨饶。沈澄心飞也似的过去将沈秀才撞倒在地,拉起沈何氏细看,脸颊上赫然是红色的指印。沈澄心一团怒火噌噌的冒上心头。
对面沈秀才大着舌头叫骂,爬起身又要冲来,沈澄心眼疾手快地捡起一根木柴,熟练地对着沈秀才的脑门一砸。沈秀才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打了个酒嗝,依依哝哝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沉沉地睡了下去。
沈澄心踮起脚尖踢了几下,确定已经昏迷了才低下身去看,果然一股酒气若有似无地飘过鼻尖。轻叹口气,问沈何氏:“他又喝酒了?你怎么不拦着他。”
沈何氏捂着脸,小声辩解道:“你姐姐不是快出嫁了吗?你爹他嘴馋,再说,他说……他说他不会打我的。”
“就他那一杯倒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由着他!”
“你爹醒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沈何氏脸上火烧火燎地疼,嘴里含糊不清地答道。“正喝着呢,刚才那人就上门提亲来了,你爹不依,说你姐姐已经许了人家,谁知那人……那人居然污蔑你姐姐和他……污蔑清白。”
“行了。”沈澄心摆摆手,略微思索了会儿,“你到底把姐姐许配给谁了?”
这下到轮到沈何氏奇怪了,小心地揉揉发疼的脸,理所当然地回道:“不就是绍兴府的苏家吗?”
沈澄心暗恨地跺跺脚,都怪她先入为主了,看到媒婆就以为是约好的周应容来提亲,这下可怎么好?指着地上的沈秀才,“别理他,等他醒了再让他进屋,否则我一走可没人护着你。”自己则转身跑出弄堂,去追已经走了会儿的周应容。
周应容虽是书生,跑得倒是挺快,这会儿工夫已经走了大半个水澄镇。沈澄心一路边打听边追赶,走出镇子一里地了才堪堪追上周应容。周应容辨认了半天,愣是没瞧出来人,退开几步,揖了一礼:“敢问姑娘是……”
沈澄心跑得气喘吁吁,在大道边的田埂附近,寻了个石头坐下,“呆子,认不出我了?我刚才还见过你呢。”
看看这姑娘的面容和沈如意有几分相似,再听这句提示,周应容恍然明白过来,冷了脸色道:“原来是沈姑娘的妹子。这么大老远的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澄心没工夫玩文绉绉的那一套,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问周应容该怎么办。她本是一时没了主意,只想着不能让周应容就这么因为误会离开,于是急急地追出来解释明白,也好讨个主意。
周应容听后倒也不甚唏嘘,脸上全是动容之色,半晌对着沈澄心深深地揖了一礼,好一会儿才起身道:“方才是我误会了沈姑娘,以为是沈姑娘戏耍我,实在是我小人之心,麻烦姑娘回去后替我道个歉。”
“然后呢?”沈澄心听得一愣愣的。周应容低垂着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既然已婚配,只怕今生已经无缘……”过了会儿,又似是自言自语:“好在沈姑娘还是清白之身,我贫穷潦倒成这副田地,也实在不是良配。”
沈澄心站起身,冷冷地看一眼蹲在地上的周应容,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是奴冒昧,打扰公子了,告辞。”
回到家时,沈秀才的酒还没有醒,躺在东厢耳房内,睡得鼾声震天。沈如意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灯也不点一盏,直挺挺地躺着抹眼泪,白日里周应容的话像是一枚钉子扎进了她肉里,随着呼吸一下下地疼。
沈澄心去厨房煮了一碗荞麦面,撒上几根葱花,拿海口碗盛了端去西厢耳房内。软语劝解姐姐道:“姐姐为着我也要好好将养身子啊,难道姐姐心里只有那个周公子,不要我了吗?”
沈如意忍了一天的眼泪便如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强撑着坐起身,拿过碗一边抖着身子呜咽啜泣、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面。吃了一半喝了几口汤,捂着心头哇的一声,连同早上喝下的稀饭一起,悉数吐了出来,呛得脸上青筋*。
沈澄心心急如焚地拍着姐姐的背,等沈如意不再咳嗽了才去打了盆清水来,拧干了毛巾给沈如意擦净脸。拿了簸箕,扫去一地红红绿绿的呕吐物,又去井边打了桶水清洗了地板。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chuang。
沈如意睡得甚是不安稳,梦呓不断,沈澄心半夜反复起身安抚做恶梦的姐姐,一个晚上睡不到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