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垂上凝着的血珠被轻轻擦掉,手中的茶叶梗被拿走穿好耳洞,半张发麻的脸渐渐恢复了知觉,疼得筋脉都抽动起来。知行举着镜子看到自己刚才惨白的一张脸红了起来,砖红色。二娘的手从耳朵出移开,还未看清,头又被推到另一边,镜子里瞧见自己被揉得熟透了的耳垂和二娘手中的绣花针。
“这里长着颗痣呢……”
知行盯着绣花针,心中正惴惴不安地等着二娘的下一个动作,没有听清话。刚抬眼瞧见二娘宽大袖子上的紫绒妮子的边,脸一下白了。僵直脖子,待两个耳洞扎好,暗地吐了口气,真受罪。
“知行,这是当初你娘走的时候留下的,我没动过,原以为等你出嫁时,融了做些时新的,你走得太急了,手工赶不及了,直接带着走吧。”
梳妆盒保存的极好,如新的一般,四角的雕花黄铜片闪着光。知行伸手接过,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摸到侧面的上锁的地方,坏了。母亲未婚先孕,又嫁给自己看不上的男人,三年后终是忍不住选择离开。走得时候很干脆,心里想着新的生活,厌恶过去,有痕迹的东西一样没有带走,包括知行。
“别低着头,软软糯糯的,成什么样子,林家是个世家,你这般去了,惹得人家看不上眼,吃亏的还是自己。”
知行点点头,将那梳妆盒放在一旁,抬头正好看见二娘担忧的神情,轻巧笑道:“受了二娘这么多年的教导,哪能吃亏。”
“真吃了亏,就回来,你是……”
话没说完,就出了房门。知行定定地看着,知晓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你是我女儿”。
她呆坐在椅上,心中的事又多又杂,无端地开始恐慌起来。起身整理自己的衣物,片刻后,心神烦躁起来。她虽不是不经世事的单纯孩童,这一世也活了十二年,但这十二年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简静。此去,前途未知,九年未见面的生母,从未见过面的生父,看似是返祖归宗,其实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知行想到此处,不再整理,脱了衣帽,上chuang睡觉。临睡时想起自己这一世的母亲决然出走,找到爱人,现在又名正言顺地当了正妻,怕是也使了不少手段。时隔九年,她还能记起母亲走得时候的决绝,自己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迷迷糊糊中醒来,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拍了拍自己的脸,起身撩起蚊帐。天色早已亮了,床头的椅上叠放着新的桃红色绸衣,袖口领口处绣着浅色的花。知行散散漫漫地穿好衣服,瞥见房内的黑漆箱子,衣物早已整理好了,今日便要离开。
“我的大小姐,起来了没。”宋妈端着一盆热水快步走了进来,她裹了脚,身子发福,身体向前倾,倒叫知行看得心惊。放了水,宋妈一把拉过知行,将她的袖子卷了一道,放进热水里。宋妈脚小,手却大得很,一手握着知行的手腕,一手放在水中搓着知行的手背,手中平日做活磨出的薄茧擦在皮肤上痒痒的,“小姐,那人已经来了,说是路上还有事,想早点走。老爷太太在客厅陪着,也不见他个笑脸,年纪轻轻的倒像是别人欠了他似的。路上也没带个能照顾得人……”宋妈一刻不停地讲着,一会儿功夫已经洗好了脸,拉着知行坐到镜子边。
陆家是当地乡绅,家里只宋妈一个佣人,烧饭,洗衣,打扫都是她的事。宋妈胆小,平日在陆太太陆老爷前极少说话,对着知行倒是能滔滔不绝地说很多。
“宋妈,我能照顾自己,你别担心。”
知行瞧见宋妈眼睛中的不舍:“知行会回来看宋妈,别担心,不是不回来。”说完也不知要说些什么,觉得眼中干涩。
“嗯,宋妈知道,小姐哪能不回来,宋妈还等着小姐呢。”泪水落下来,宋妈慌慌忙忙地掏出帕子抹了去,眼眶红红的,梳好知行的头发。
打点好后,知行出了房门,客厅里坐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音色的竹布长衫,短发,略显瘦削,二娘和爹坐在一旁,说些客套话,那人极少回答,像是不善交际的模样。如此场面就连二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都有些神色不愉,爹更是冷下了一张脸。
“爹……娘。”知行走上前去,轻声说道,二娘愣了一下,站起来拥着知行说道:“这是小女。”
“林府的李管家。”
“李叔叔好。”
“小女今日就托付给李管家了,小女年幼还请李管家今后多多照顾。”陆老爷也站起来说道,走到知行身边:“知行,到了你娘身边,要乖乖听她话。”
知行点点头,低声回道:“女儿知道。”知行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她娘对不起爹,可是这个男人当初也没有试图抓住她娘,他百般纵容着她。可是爹抓住娘,二娘怎么办?
爱情仿佛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事,注定她娘离开,二娘和爹在一起,也注定爹一直想着娘,看不见二娘的好。
“爹就你这一个女儿……”陆老爷声音晦涩。
知行的脸贴着陆老爷的肩膀,侧着脸看着站在一旁的二娘,心里道二娘还可以给你生。
“在下会照顾好小姐的,请陆老板和太太放心。”站在一旁的男子说道。
知行跟在二娘身后进了厨房。吃完早饭就要赶路去码头,坐船去林家。知行端着一汤碗的肉丝面,吃的愈发艰难起来。宋妈去做别的事情,二娘坐在身边,良久的不说话,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知行不自在起来,抬起头看她,才知二娘专注地看着别处。
二娘回过神来,道:“吃不下就放着吧,回房准备准备就走吧。”
“知宁回来的时候……”知宁是二娘的儿子,比知行小两岁,前几日正好被城里的舅父接走,今日还没有回来。
“我会跟嘉木说的,他就你这一姐姐,有空的话让人捎个信回来。”
知行点点头,又怕二娘没看见,忙道“会寄的。”
“嗯。”
知行低头执了筷子,夹起碗底的荷包蛋慢慢吃。二娘待了片刻便出了厨房,留下知行一人,喝了几口汤,只觉再也吃不下了方出了门。
知行待在船舱里,在疲乏之中,慢慢沉没。
船舶颠簸,在俗世的江水中沉浮,渐渐不再听见岸边的喧嚣声。知行夜里被吵醒。隔着船板传来悉索的交谈声,有人沉沉睡去的呼噜声。她皱着眉,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鞋,穿好后四处摸索着想找到门出去。她方向感极差,临睡时分明记了门的大致方位,可是刚才醒来时,心情烦躁,又一直渴睡,折腾地睡意全无才找到舱门,已是出了一身汗。
找到舱门时松了口气,用力拉了一下,竟不见松动,显是外面上了锁。船舱封闭着,知行又累又渴,一边气得咬牙,一边安慰自己出门在外难免遇到这种情况。在黑暗中,摸到一张床,拖了鞋,在隔壁的说话声,流水声,风声中又渐渐睡去。
在疲乏之中沉没,并且漂泊。
再睁开眼,就看见管家李山站在床边道:“小姐,起床了,热水在那边。”说完就坐到另一张床铺上,拿起旁边打开的书看了起来。他话语随意,仿佛知行是再普通不过的室友。知行扶着床,看着对面的李山,考虑着应该说“你昨晚不应该锁门”,“谢谢,麻烦了”,还是“明天请早点喊我起来”,但她什么都没说,径自洗漱完,坐在桌旁,拿起馒头喝起粥来。
李山不善言辞颇有点怀才不遇的味道,知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到鲁迅先生说得困在铁屋子中已然清醒过来的人,想到真切地接触到那样的乱世,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够运气,不过也只是不够运气罢了,这一切离她尚远。
“你有梦游的习惯么?”李山从书本中抬起头,忽然问道。
知行瞪着他,心中又气又好笑。她醒来就知道自己昨晚摸黑上错了床,李山见她年幼,定的是两人间的船舱,而他昨夜出去了。知行很想说一句,你昨晚给我下了迷药么,怎知我半夜不会醒来。
“常常早上醒来在别的地方吗?”李山以为知行听不懂,解释道,“家里人有没有说过类似的情况?”语气温和,仿佛知行是个病患儿童。
“多谢李叔关心,只不过是昨晚醒来后小解,看不见上错了床,没有梦游的习惯。”说完也不看李山,吃自己的粥。
李山顿了一下,喃喃“那样啊。”
吃完,李山收了盘放在一旁,又看起自己的书。知行托着下巴,隔壁的打牌的声音,走廊上的不时出现的脚步声,女人的嬉笑声,作为背景的江水声,知行试图忽略这些声音,想想即将要去的地方,她应该考虑下未来。
李山的书页翻得慢而轻,可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进了知行的耳,没法思考。她从床铺上跳下来,“李叔,我想出去看看,在舱里呆了一天了。”快要发霉了。
“那好,我陪你出去看看。李山将书倒扣在床铺上,牵起知行的手出了船舱向着夹板走去,夹板上人只坐了三三两两地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扶着栏杆,手上做着动作,或笑或嚷,慷慨激昂,指点文字。见李山牵着知行上来,声音顿时小了下来。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学生朝着李山招招手,李山点点头,拉着知行去了另一边。
江面广阔,风从衣衫中灌进去,鼓鼓的像个气球,停下来的片刻衣衫又紧贴在身上,知行觉得身体凉透了,散下来的头发飞舞到前面,宋妈昨日编的小辫子打在脸上发疼,知行伸手撩头发。她的迷茫姗姗来迟,仿佛从现在开始才是需要面对的现实,前些年的平静恍惚变得和前世一样变成了不可企及的梦。
“该回去了。”李山说道,手中少女的手早已凉透,他刚才兀自想自己的事,手越抓越紧,等他反应过来,却见知行直愣愣看着江面,竟是比自己还要迷茫。
“哦,手酸了。”李山高自己太多,胳臂早就被向上拽酸了。李山忙放了手,暗自责怪自己走神,捏得太过用力。
知行转过身,就见刚才打招呼的女生朝着这边走过来,穿着一身淡兰色的旗袍,胶底的镂空小凉鞋,白皙红润的鹅蛋脸,眉眼温柔,隐着少女的朝气,十分的俏丽。
“李老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那女子笑将起来,左脸嘴角处有小小的酒窝。
知行抬头看着李山,不是说是林府的管家,何时又成了老师。
“我也没想到碰到叶小姐。”李山回道,“叶小姐有什么事吗?”
知行差点当着面摇起头来,就见叶小姐半低着头,复又抬起,微笑着“老师无缘无故地离开学校,大家都很想念,老师最近过得好吗?”
“还好,不知叶校长身体如何?”
“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也经常提起老师。”叶小姐道,“弟弟出国前还念着要见老师一面呢。”
“是吗?他是去东京留学了?”
“嗯,学医。”
“我还有……”李山看上去无心交谈,正准备推托有事离开。
“这位小姑娘是……”叶小姐看着知行问道。
“林知行,叶姐姐叫我知行就好。”知行见叶小姐无话找话,脸上又闪过一丝落寞,解围道,旁边的李山惊讶地看向知行,想是没想到知行介绍是“林知行”,而不是“陆知行”。
“叶书静,”叶书静打量着知行,又伸手摸了摸知行的头,“长得真俊。”
随即和知行谈起来,李山跟在身后。到了分叉的地方,叶书静已经和知行约好去船舱里找她玩,知行欣欣然答应,她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现况。跟李山只知道自己看书比起来,叶书静这般健谈的人更合知行的心意。三天的水路知行不想一个人胡思乱想。
叶书静住在三号舱,单人舱,同行的还有两个女生,五个男生,是暑期出去搞些调查。知行惊异于他们的活跃,自由和大胆,这些年轻人谈三民主义,谈革命,谈战争,谈民生。
这就是大学教育,每个人读自己喜欢的书,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考试可以很浮禄,前途就不大会谋算,担心这社会的责任和民生。这是大学教出来的理想主义,他们这一代洒在一片热血之中,被历史的潮流推着向前,犹带着稚气和盲目。这一刻,知行不是没有羡慕,可是她也知道这时代的苦难,将会迅速而汹涌地到来,是没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