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四小姐再次从上海回来了。
她跪在老太太的床前,一整天的机器震动的船体使得她昏昏沉沉,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她好似仍伏在船栏上望着长江,上流的一片无际滚滚江水急湍而下,江中有无数漂浮物,大捆柴草、衣物、木头、死人……
她忍受着膝盖的疼痛,一声不吭地跪在母亲的床前。老太太睡在床上,并不打算让这个晚上才赶回家的女儿起来。芳菲苍白了脸,却仍旧咬着牙坚持。
回来之前,一个妖娆的风尘女子站在她面前,腰肢如蛇,蔻丹如血,猩红的唇微微张开,说:“张季生是我的,他爱上我了,他从来没有爱过你。”林芳菲就在那一刻忽然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找到离开张季生的理由了。她回来不过才两个星期,被三个女人挑衅了,她想这个世界何时这么乱了,连小老婆都不是,半开门的货色也敢找上门来,但是这很好。
张季生是上海的银行家,林公馆为了进一步扩大在上海的业务,两家才要结亲。她是奉命嫁过去的,她从来就不爱丈夫,感情是抑郁以至怨恨。林芳菲热情、年轻、思想活跃乃至充满幻想,她甚至能从飘过的一片云,落下的一场雨、肩头的一瓣桃花感受到青春的没好气息。她希望有一个爱人能够知道她心里的小小哀愁,能够倾听她不安的思潮,能够和她一起热爱并帮助善良的人们。她从丈夫张季生身上找不到一点共同感,一旦两人相对就找不出一句共同的语言。他只知道他的银行、钱、女人,好恶心,恶心,她要离婚,她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带弟,姑姑还跪着吗?”知行小声问道。
“四小姐不肯起来,一定要老太太答应她。”带弟放下铜架子床上的蚊帐,五月中旬南京就有蚊子了。
知行坐在床边,穿着丝绸的睡衣,说:“大妈没有去劝劝吗?”
带弟摇头,不在意地说:“四小姐隔不了两个星期就要回来一趟,嫁出去就跟没嫁出去似的,火车票,船票花的钱都不知有多少了,大太太早就懒得做了,也就老太太由着她折腾。”
她话说得随便,林公馆的下人都背地里都这么说,大太太也知道,并没有制止。带弟此刻说起来,毫无顾忌。
知行摇摇头,说:“她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自然想离婚的,如果是你自己呢,也不甘心吧。”她本不欲为四小姐辩驳,只是见了这般激烈的女子到底有些惊讶,忍不住为她说话。
带弟说:“知行小姐,你还小,不明白的,我有个表姐嫁出去的一个月后才知道自己丈夫是谁呢,四小姐结婚之前也和姑爷处过一段日子,姑爷家有钱,人又长得漂亮,又是留学归来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知行听得一笑,说:“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么,嫁了一个月都不知道自己丈夫是谁?!”
带弟说:“定夺的时候和她见面的男的是很英俊,我表姐也开心,嫁过去后灯一灭,两眼一黑哪看到个人样啊,白天男人们下了田又不说话谁知道是谁啊,要不是一个月后我表姐藏了个火在身上,点着一看,是平日里最丑的那个。”
带弟说得郑重,知行却想到外国的神话,不是常常出现女主晚上点了灯发现枕边人是个英俊的王子,然后王子应了巫婆的诅咒王子不得不离开。她说:“你那个表姐不小心滴了三滴蜡烛油在她丈夫身上了吧。”
带弟瞥他一眼,她听不懂知行说的话就自动选择忽略。
知行沉默了片刻,又问:“带弟,你想不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带弟没好气说:“不是我想嫁就能嫁的,人家不一定愿意娶你呢,我也知道两情相悦的。”
知行忙问:“听你这样说,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带弟脚步一顿,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她不能违心说没有,只能用言语遮掩过去,心里却存了一丝侥幸,她喜欢的人要是娶她,做个小妾也是愿意的。
知行待她出去,心里却越发落寞了,她未必不会碰到相同的事,老太太就算再宝贝自己,若是牵涉到了家族利益,她能怎么办,孙女儿难不成比亲生女儿还亲?不过现在考虑这事未免有些过早了,还很远呢,她还有好多事情要经历,那么多的事知行想起来就心里害怕。
她光着脚坐在床边,过了半晌才拉开蚊帐上了床。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见床头上水晶灯,她能做什么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越想越乱。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想做,她想离得远远的。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为什么会是自己?知行每每想到这些,从心里冷到外面,整个身上像块僵硬的石头。
“知行,你睡了吗?”
知行起身,隔着蚊帐看见门被拧开,穿着睡衣的堂姐玉立抱着本书站在门外。
“没,还没睡。”
她伸手拧亮电灯,玉立小跑着过来,掀开蚊帐就上了床,说:“姑姑的房间还没有挂上蚊帐,我今晚和你睡,我的房间让给她睡。”
“你怎么不和姑姑睡?”
玉立撇撇嘴,说:“太吵了,我妈也在我房里,两人正说着话呢,我就来和你睡了。头抬抬。”
“你怎么不带个枕头过来?”
“我们两用一个枕头,反正你瘦。”
知行无奈,将枕头分她一半,两人头靠着头睡在一起。
“你看的什么书?”知行问她。
“傲慢与偏见,外国的,很好看,等我看完了借给你。”玉立仰躺着看书,脸上埋在书的阴影中,听知行问,转过头回她。
“读你正在看的一段给我听。”
“你心里正在想,许多个晚上都是跟这些人在一起无聊度过的,这实在叫人受不了,我跟你颇有同感。我从来不曾这样烦闷过!既枯燥乏味,又吵闹不堪,无聊到了极点。这批人又一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我就想听听你指责他们几句……”玉立低着声音,饱含着感情读了一段,一低头看见堂妹知行已经睡了过去。她背对着自己,背稍稍弯曲,细细的胳臂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很细的绒毛,黑黑的长发和自己的混在一起。玉立觉得很美好,越过知行将书放在床头柜上,扯过薄毯子给两人盖好,关了床头的灯,躺下来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虚搂着知行的腰部,缓缓睡去。